女佣也不担心她找不到地方,目送她离开。
她的方向感想来很好,一半是先天条件,一半是后天锻炼,尤其打夜战突袭时,郊外山上一片漆黑,完全辨认不出方向,这时直觉和经验以及定力就很重要,打了十几年上百场仗,就算是在沙漠里,她也未必会迷路了。
一路上遇到的人不多,刚才等通报时已经告诉温玉她过来了,所以她毫不意外的在月门前看见等候的温玉。
“不是告诉你不用来了吗?”
这种事本来她就不打算让温玉参与,免得楚家人责难于他。
他站在月门旁,半倚着,垂着眼看脚尖,一身淡蓝色的衣服衬得他更加白净,“我不放心啊,我就送你过去,然后在外面等你,万一有什么事我还能救场。”
她哭笑不得,“能有什么事?我还能跟你爷爷打起来吗?再说,就算真有什么事,你去能帮上什么忙?”她放柔了语气,“我知道你是怕我跟你爷爷谈不拢,不过你大可放心,就算谈不拢,我也是个尊老爱幼的好青年,不会怎么样的,你快回去,别让人知道你昨天给我通风报信的事情。”
楚家都那么喜欢文玉清,若知道温玉昨天跟她说了那么多内里话,怕是会受到牵连。
他也有些无奈,“我不是怕你跟爷爷打起来,”他又不是小孩子,“我是说……爷爷的态度可能会让你有些惊讶,但我也无法解释,就是……”他有些词穷了,“就是……”
“好了我会自己当心的,”看着他拧成个川字的眉头,她道:“快回去,我能解决。”
好不容易把温玉劝回去了,她心里倒是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他说楚建林态度会让她惊讶,难道他真的很喜欢文玉清,喜欢到今天可能会一改往日慈祥面孔,对她恶语相向吗?
站在楚建林院子门口,她深呼口气,对门口女佣道:“柳千雪拜访。”
还没等女佣通报,里面传来楚建林的声音,“进来吧。”
他声音听起来跟初一时没什么区别,依旧沉稳苍劲,她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在亲自动手擦拭博古架上的摆件,她进来也没看一眼,直接把手里刚擦完的一尊青花瓷器递给她,“拿好。”
她忙快走两步接过来。
那是一尊巴掌大小的窄口瓷瓶,楚建林一边擦放它的架子一边说:“这是去年我过生日时,小寒送我的礼物,在国外买回来的,花了五百万……美金。”
柳千雪手一抖,差点把瓷瓶掉地上,忙抱在怀里。
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这么随便给她,她还以为不值什么钱呢!
不过……看看自己手里拎着的东西,她忽然有一种楚建林什么都知道的感觉,因为同样是瓷器,这两者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擦完了架子,他拿回瓷瓶摆回去,问:“柳小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他放下抹布,在旁边铜盆里净了手,“柳小姐此番前来,小寒不知道吧?”
她点头,“没有告诉他,有些事我想单独跟您说。”
他擦干净手,笑了,“从你踏进我楚宅大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看着她震惊的表情,楚建林好像很得意,他在主位上坐下,指着旁边的椅子,“坐吧。”
她胆战心惊的坐下,许久未出现过的高度警惕心理卷土重来。
“楚宅里……”
“有他的心腹。”他毫不避讳,“你这次来,是想说你又喜欢上我们小寒了吗?”
她脸色一囧。
这个“又”字用的就很巧妙,让她脸上有些发烧。
当初楚建林苦口婆心跟她说了很多,她最后还是半点情面没给,转身就走,没想到时隔半年,果然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回来准备苦口婆心向他解释自己的浪子回头悬崖勒马了。
苦笑一声,她道:“少不更事啊。”
“柳将军应当算不得少年了吧?”
两辈子加起来都年过半百的人,还好意思说自己少不更事?
“柳将军战无不胜,心性成熟,做事稳重,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他撇开茶沫,押了一口,“柳将军现在说自己少不更事鲁莽了,柳将军自己觉得,说得过去吗?”
他淡笑着看着她,面容依旧堪称慈祥,眼神也很温柔,但包罗万象之中,总让她觉得有些敌意,是深藏在眼神最深处的那种敌意,用温柔掩盖住,偏偏又故弄玄虚似的露出一点儿来,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柳千雪那些年什么样的奇葩人物没见过?只是心里惊跳了一下就恢复如常,“没想到前辈还这么护短。”
把她捧的那么高,然后再用她自己的话来堵她,看似恭维,实则处处都是不满和责难。
“我楚家家规‘不可卑’是管教后人的,我自己的规矩是‘不走回头路’,柳将军不若猜一猜,此话何意?”
一口一个“柳将军”,可见是恨透了她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当初是怎么潇洒走出楚家大门的。
“不走回头路”她猜测八成八不是他的什么“规矩”,不过就是拿来堵她罢了她也没打算真的去解释这句话,便干脆道:“我不会说这些绕弯子的话,我也知道我这次来不会收到您的待见,但我还是想争取一下。当初我并非不喜欢楚枭寒,只是那时尚且看不透自己心意,且又心有疑虑,故而挣扎推脱,怕耽误他,害人害己。现在我已想明白,也与他已经在一起,所以我今日前来,是来向您赔罪的。”
说着,她把盒子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不值什么钱,但也是我一片心意。”
是不值什么钱,一般的好东西在他家里都不值什么钱了。
楚建林看见这东西眼神倒是亮了一下,“棋?”
只看个盒子就猜到了里面是什么,柳千雪也不得不佩服,“前辈好眼力。”
他打开盒子,又打开檀木盒,拿起两种颜色的棋子看了看,“白青两色……”
棋多为黑白两色,白青色的棋很少见,但瓷器也很难烧出来黑色的,他眼神里没多大的惊喜,“是个不错的物件,虽然价钱不高,但很难找。”他放下棋子,“你在哪找到的?”
“万年街,”本也没打算瞒他。
他点点头,“也就那里能找到这种东西了。你对古董有研究吗?”
她摇头,“没什么研究,但对棋艺略通一二。”
这才是她今天来这里的底气。
别的比不过,下棋她还是有些把握的。
靖国最厉害的围棋大师是她师父,不知道他的一句“还不错”,能不能让楚建林对她另眼相看。
还没等她邀请,楚建林先摆开了棋盘,“既然略通一二,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下一盘。”
正有此意。
她欣然同意了邀约,两个人一白一青,落下第一个子。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七上八下的,毕竟许久没联系,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对手,不过看温玉和楚枭寒的棋路,她多少能猜到一些,可这一下起来才发现楚建林比她想象的要强。
不着痕迹的逼着你往死路上走,而且手法还很温和,关键是棋下的暗潮汹涌也就算了,他还在跟她闲聊。
“以我对柳将军的了解,柳将军不是会为了什么而卑躬屈膝的人,所以,你这次来,其实是想告诉我,就算我不同意,只要小寒喜欢你,我也无能为力,这次过来只是努力一下,若能化解自然是好,若不能,那就桥归桥路归路,我一个糟老头子也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是吗?”
本来挺严重的一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喝着茶拈着棋子的说出来,就好像轻如水雾了,半点没到值得她如临大敌的程度。
她落下一子,“前辈慧眼,我还什么都没说,前辈就已经知道我此行目的。”
他淡然一笑,“你的目的都写在脸上了。”
从她一进门那股不卑不亢的气势他就知道她不是诚心实意来“赔罪”的,哪有“赔罪”的这么趾高气扬的?
“既然无赔罪的意思,就不要拿它做借口了。”他顺势落下一子,棋局上形势渐显,一场大战才刚刚拉开了帷幕。
已经被戳破客气的伪装,她索性道:“我此行的目的前辈既已知晓,其他的我就不说了。之前是相处不够,感情不浓,也确实怪我心中疑虑太多,伤害了他,但我以后自会想办法弥补。”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客观来说没有谁对谁错,即便她绝对愧对楚枭寒,那也绝对算不上她做错了。
她落下手中一子,也不去抓下一个棋子,而是看着他问:“我只想知道,在前辈心里,究竟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做楚枭寒的妻子?”
他拈着棋子的手一顿,盯着她刚刚落下的青色棋子,眼中晦暗不明,不回答她的话。
她好奇的看了一眼棋局。
没问题啊,堵死他的走自己的,他看个什么劲儿?
就算胶着期一子半柱香,那他们这也才刚刚起步,远没到胶着的时候呢。
但看他这么专注,她也不好再次催促,只好等他看完回神。
半晌后,他扔了手里棋子问:“你这招局中局跟谁学的?”
局中局?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又瞅了一眼棋盘,这才恍然,“你说你布下的龙虎阵?”她道:“这东西不是很常用吗?”
这回换楚建林反应不过来了。
“龙虎阵?”
这分明就局中局啊!
她指着棋盘解释:“你看,对于你来说,这白子就是我方人马,青子就是敌军,我方人马的两个阵法首尾相接,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只留一道交汇处做生门,既可攻又可守,若是出现意外还能变换阵法做一字长蛇阵,可以说很灵巧的一个阵法了。”
他对她的解释很是吃惊,“虽说棋局如战场,但你这也……”
也太活学活用了吧?
这可是他看了几十年古文兵书才悟出来的一个棋局,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熟悉?
她耸肩,“没办法,营里那些老怪物下棋刁得很,我只能近墨者黑了。”
人家下棋是按照棋谱来的,军营里那些老将军下棋是按照兵书来的,这能一样吗?
他唏嘘着放下棋子,“没必要下了。”
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参透的“局中局”能杀杀她这年轻人的锐气,没想到刚摆个雏形阵眼就让人端了,白瞎了他花大功夫布这个局。
她这才明白自己可能是随手一子伤了老人家自尊心了,背过身滋着牙暗骂了自己一句鲁莽。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赢,这下好了,直接半途而屈人之兵,不知道这楚老爷会不会对她印象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