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世代书香门第,家里从上到下不是大学士就是小学士,那真是啃四书五经啃到大的,她一度觉得她娘是被自家老爹抢回来的压寨夫人。
那真是鲜花与那什么的强烈对比。
不过可惜了,她娘红颜薄命才女寿短,一身的沉疴旧疾,从小就不怎么能有精神管教她,不是睡就是昏睡。她爹疼娘,娘一病了就不让人打扰,她娘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候就跟她沏茶谈话,所以她是被自己那酒缸子当洗澡水成天舞枪弄棒枕戈而眠的不靠谱老爹带大的,自小对娘不亲近。
不仅不亲近,还带着那么点怨恨。
头两年还好,她爹在家还能微不足道的管着她。可是她七八岁时,关外起了战火,他爹受皇命出征,正是贪玩年纪碰上没人管的柳千雪就玩疯了,一年后他爹回京述职,看见她差点没被她气死。
她一身男孩子的气息,从小左邻右舍的丫头就不喜欢跟她玩,于是她就在市井里交了一帮“铁杆兄弟”,天天拿着跟木剑棍子“除暴安良”,殊不知她自己就是京城一“暴”,这更让别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说她有娘生没娘养。
她于是愈发怨恨她那养不动她的娘。
他爹一看,干脆一咬牙,把她带在身边,过完年刚出初五就把她绑马上带去了关外。
在关外吃了五年的沙子,可再次回京却不是因为停战,而是不知道谁在朝廷里玩弄权术,把他爹给急召了回去,这一回去就再没回来,连战甲都没脱在朝堂上困了四个时辰,然后脱了战衣直接换了囚服,连家都没回一次就下了狱。
柳家的天变了。
两年后,她爹获了个她不明白怎么回事的罪,被皇上赐了毒酒,她娘悬梁于宫门前,一身白衣染血,以血作墨在衣服上写下三千字的不瞑文喊冤。
柳千雪啥也不懂,但她记得自己那创过一觉睡一个月记录的娘,在死前最后一次沏茶跟她聊天,就跟她说了一句话:“内忧外患,明哲保身。”
意思就是国家也就这样了,你跑吧,别管了,活命最重要。
然后第二天就吊死在宫门前了。
她没想到她那病重的娘还能做出这样震撼的事情。
娘对她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给过她不轻不重的怨恨,给过她不浓不淡的母爱,也给过她发自内心颤抖的震撼,最后留给了她一手不甚熟悉的茶艺,这是她们母女仅存的回忆了。
所以她沏茶,心里总是别扭,那动作看起来也说不出是不流畅还是什么,就是很别扭,她的表情也很奇怪。
手上动作无疑是有章法的,满脸的漠然,但眼神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楚的情愫。
楚建林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动作,直到她把第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他捏起来闻了闻,然后押了一口,表情有些难言。
这……像模像样摆弄了那么半天,味道实在是……
不能说不好喝,但绝对算不得好喝,只能说,一般吧。
真是可惜了这一手好模样。
这若是好好练练,绝对能震惊整个茶艺界。
柳千雪不知道他这一口茶的功夫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只是终于把茶泡完了,松了口气坐回楚枭寒身边。
楚建林没让别人尝这茶水。
楚枭寒趁着楚建林失神,小声问她:“你泡的什么?”
他再不明白也看出来楚建林反应不对了,再看楚敏妍和姚月明那震惊的仿佛太阳西升东落一样的表情,也明白她不是简单的记错了步骤。
她看二傻子似的看他一眼,“茶啊。”
知道是问不出来什么了,他干脆不说话。
姚月明很想问问她是搁哪学的这古法,但方才楚建林问她她就回了句“不重要”,显然自己去问,她怕是连个标点符号都不会说,可这也让她更加好奇了。
如果茶艺界有这样的人,怎么会默默无闻?不是应该早就被尊为大师了吗?
柳千雪无形之间给了她一种高深莫测的错觉,导致她整个座谈会的后半部分都一句话没说。
散会后,柳千雪都走到院子门口了,佣人快跑两步过来拦住她,“老太爷有请。”
快到门口了来请,看来是避开了姚月明,估计是为那古法的事情。
“你打什么算盘?”楚枭寒觉得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不摸黑自身形象让老太爷作呕以死相逼他们分手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乖乖的讨彩头?
她摸摸鼻子,“没什么算盘,只是我好胜。带路吧。”
楚枭寒看着她的背影,伸手把四五度角仰望天空装聋子的温玉拽过来,“去听个墙角。”
这话说的很是大言不惭,脸都不红一个。
温玉有些结巴,“听、听墙角?”
这像是他大哥楚枭寒干的出来的事儿吗?
他表情扭曲道:“我觉得,爷爷应该不会为难嫂嫂。”
他寒眸一扫,“谁说为难了?我就让你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不带温玉说话,他眼睛眯了眯,“要么你还是搬回去住吧……”
“保证完成任务!”温玉立定敬了个半歪不正的军礼,撒脚如飞追过去了。
不出柳千雪所料,楚建林房里还有一个人:楚敏妍。
佣人带上门,柳千雪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不知前辈叫我来什么事?”
她泡的那壶茶就放在楚敏妍跟楚建林之间的方桌上,楚敏妍手边的茶杯还剩一半茶水,看她的表情很是让人难以理解,显然是已经尝过她的技术了。
她搁下茶杯,措辞辗转了几圈才出口,“刚才你不肯说师承何人,可是因姚月明在场?”
现在她不在了,你说吧,我们绝对不外传。
柳千雪依旧保持微笑,正正经经的回答:“不是。”
楚建林眉目一抬,表示疑惑。
她继续道:“我……我师父她乃世外高人,隐姓埋名多年,不愿出世,因此三令五申不准我说他的名号。”
楚建林醉心古董与茶艺,研究了大半辈子了,两个圈子里的泰斗没有他不认识不熟悉的,可他左想右想也找不出一个能跟她对上号的。
他难得的亲自开口,语气还十分的郑重,简直有些尊敬的意思,慢声细语的说:“姑娘,我研究茶道已有三十余年,实不相瞒,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研究了大半辈子,古法也是一个朦胧的影子,这么多年争论不休。若有人深谙此道,我们必将奉其为坐上之宾,绝不向外透露半字。想必尊师身怀绝技,也不忍这古法蒙尘纳垢,无人传承,最后销声匿迹埋于光阴吧?”
柳千雪暗赞一声:“这老头真能说!”
然后万分不为所动的接话:“怎么会无人传承呢?这不是有我吗?师父就我一个徒弟,但徒弟在精不在多,前辈方才的话说的未免太重了。”
她这当头一棒的一打岔,让楚建林也不好意思再追问她师父是何方神圣。若是再问,岂不是明摆着看不起她这个徒弟?虽然她这个徒弟除了步骤记得,手法是真的不怎么高明。
父女俩对视一眼,似乎在斟酌着怎么说下一句话。
柳千雪在料想到他们叫自己来是要干什么,当下一笑,“前辈若是好奇,我教给前辈就是了,本也不是什么不可外传的秘密绝学。”
她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又把这父女俩说愣了。
这还不叫“不可外传的秘密绝学”?她是对这个有什么误解吗?
而且,这种几乎失传了的绝技,她当真愿意就这么随便的传授他人?
看出他眼里的存疑,柳千雪再次强调:“真不是什么不传绝技,您老人家喜欢,我教就是了。”
反正这东西她留着也没用,能拿来换一分隐瞒和信任也不错。
虽然是与母亲为数不多的回忆,但,她跟她娘没感情。
父女俩再次震惊了。
楚建林头一次觉得身体英朗居然这么重要,这要是换个身体不健朗的来,估计这一天里接连不断的“震惊”都能把人震进重症监护室去了。
楚建林颤颤巍巍的往前探身,一双眼睛亮如明星,话音都颤抖了,“此、此话当真?!”
她觉得他们对于古法的执着,应该就跟她对于绝版的兵书是一样的心理——抓耳挠腮恨不得生吞下肚的占有欲。
于是她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点头道:“当真。”
她自己藏着又不能变钱,留着当传家宝吗?
于是楚建林闭门谢客,连亲儿子都不见了,把柳千雪从午饭前留到了吃宵夜,也不知道都说了些啥。
温玉早在后墙底下蹲不住了,听了没十分钟就回去跟楚枭寒禀报:“爷爷问嫂嫂茶艺是跟谁学的,嫂嫂说是她那不出世的师父,爷爷想见她师父,被她驳了,然后她答应把茶艺教给爷爷和我妈,然后他们就一直在沏茶泡茶品茶了。”
楚枭寒看看门口两只大红灯笼,眼神晦暗不明,“她怎么说她师父的?”
温玉把柳千雪话学了个八九不离十,然后楚枭寒一摆手,让他回去了。
温玉走了,他立马给风扬去了个电话,“查一查柳千雪是否有个神秘的师父,会茶艺……”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不凡的功夫,还有那颇得章法的棋艺,“也许还会些别的,诸如武术,棋术之类少有人修学的技艺。查仔细些。”
之前那个“长衫”还一头雾水,连个毛线头都没查到,这边又下了个搜查令,风扬很是头大,应了声“是”,然后挂了电话纳闷道:“楚总查柳小姐干什么?而且这一桩一件,就没一个查的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