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月明在宅里,她按理说不该出去。
楚枭寒想打电话,但回头一看她的手机还扔在饭桌上,只好让院子里的佣人出去找。
不见了的柳千雪正坐在楚宅后花园假山的最高点上,从这能看见那边养孔雀的园子。
她是一路潜过来的,半点没被人发现行踪,还把那个传说中的姚月明从前到后看了个遍,然后一边满意自己的功夫总算回来了点,一边避开所有人把楚宅溜了一圈,摸透了地形,最后拽了爸草坐在假山顶上自怜自艾。
她很少自怜自艾,以前是天天打仗没空,后来是不觉得有什么必要,但今天她忽然就很想自怜自艾一下了。
她想起了今天在楚枭寒手机上看见的那个名字。
长衫。
之前也偶尔想起他,但她可以抑制住,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这名字突然就盘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扎了根一样。那些思念和记忆决堤了一样的汹涌着巨浪拍过来,把她那点理智死死拍进了沙滩地下,再也爬不起来。
她想他了,那个死了七年的人。
她不知道楚枭寒为什么要查他,但她在知道他的动作时心里有很异样的感觉,感觉到他的别扭和可爱……是的,她竟然觉得背后偷偷查长衫的楚枭寒很可爱!
她想了很久才隐约记起来,她在他面前提起长衫好像是参加张永辉他爹八十大寿那天,他问起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她脱口而出了长衫的名字,没想到他竟然就让风扬去查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随口一提的人他都要查?是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的控制欲作祟,还是因为,那是她喜欢的人?
无可抑制的,她偏向后者。
然后思绪就一发不可收拾,乱麻一样疯狂生长,她绕着楚宅溜了一圈也没能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只好坐在这里吹凉风,希望阴天的风能把她吹清醒一些。
可是越吹,她的记忆反而越发清晰了。
那死了七年的人的身影轮廓在脑里眼前渐渐显现出来,那烟青色的袍子,然后是从来不会束起来的三千丈烦恼丝,用一条墨绿色的发带随便绑在脑后。
然后是他那张脸,眉目如画,瞳孔如墨,朱唇如丹,气质如烟。
他是个极其清淡也极其温柔的人,面上常带笑,一双眼笑起来简直跟融了春风夏雨一般?站在营门口,拿出一方干净的丝帕,一边半是嗔怒半是无奈的说:“又把血溅在脸上了。”,一边给她仔细而轻柔的把脸上的热血擦净,然后牵着她的手引他进营里,把新酿的满堂雪拿来给她庆功。
满身杀戮他看不见,遍山尸骨他看不见,血流成河他看不见,重兵压城他看不见……他在山河天下苍生社稷中就是个瞎子,他眼里心里只能看见一个人:她,柳千雪。
那人,把她宠到了极致。
宠到了为她抛却国家、为她重披战甲、为她深入虎穴以身作饵、为她身消魂散尸骨无存。
她愤怒着纵马闯京杀入金殿,剑指龙座,被皇上关在府里反思了一个月,也没能为他求个正名。
人,她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他死后的七年里,她不是没想起过他,每次想起就让自己大醉一场,醉死了事,所以这么多年来,倒也真的没怎么想念过他。
可是这里没有酒,这思念乍一翻滚起来,无法压制,就把她烧了个外焦里嫩,无力反抗,无力回天。
她不知道楚枭寒对自己来说算什么,但她知道长衫对自己来说算什么,当他们两个撞上,她总是下意识的偏袒那个把她宠到骨子里的长衫,毕竟楚枭寒没有这样对她好。
虽然她现在非常怀疑他的想法。
一根狗尾巴草被她摧残的壮烈牺牲了,手一松,就顺着风飘飘然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坐了不知道多久也没看见不远处的孔雀朝她开个屏。
也是,她又不是母的,人家朝她开什么屏?开了她能给人家生小孔雀吗?
她有些郁闷的想,这还不如让她死在那场战争里别重生呢,遇到个比敌军大帅还难测的楚枭寒,还得有什么事把长衫从记忆里拉出来溜一遍放风透气,然后转过头对付那一群烂桃花。
坐够了,该想的该回忆的都想完了忆完了,她拍拍屁股,从假山上一跳一跳的跳下去,觉得自己这几日的锻炼还是效果的,身手敏捷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她没再刻意避着谁,于是刚一出后花园就遇上一个急匆匆的佣人,佣人迎面看见她,忙跑过来说:“寒少爷到处找您,您快去老太爷院里吧。”
“老太爷?”
去那干什么?她不是“水土不服身子不适”吗?遇上姚月明不是跟他一起窝被窝里谈情说爱柔情蜜意的软政策让姚月明知难而退最好,做什么要迎出去?
佣人一边引她往老太爷的院子走一边说:“楚家不成文的规矩,每天早饭后到老太爷房里说话,寒少爷已经过去了。”
座谈会?
“不能不去吗?”
佣人笑的很客气,“您不能。”
敢情还是强制的?
还只对她强制。
她到房里时其他人都到了,那个她方才在暗处偷偷看了一眼的姚月明坐在最外间,见她进来便对旁边佣人说:“上盏新茶吧。”
柳千雪听出她的话外之意:等你等的茶都凉了。
她听出来了,楚建林脸色也不好看,杨锦岚拉着她到楚枭寒身边坐下,给她解围,“楚宅大,路也多,你要出门带个人。”
看看,不带人,走丢了吧?
楚枭寒怒然看了温玉一眼,“你嫂嫂出门,你也不跟着!”
“嫂嫂”二字一出来,就是打姚月明的脸了。
温玉想顶嘴:你自己女朋友你怎么不跟着?但话到嘴边他还是识相的咽回去了。
凉茶撤了换新茶,楚建林道:“柳小姐初来乍到,照顾不周,还请见谅。”
柳千雪摆出个适宜的笑,“是我疏忽,没想到这里这么大,不小心迷失了方向,让爷爷和长辈们担心了。”
楚建林喝了口茶,没说话。
姚月明把身边带来的盒子放在他桌子上,“这是清明前的新茶,我瞧着味儿正,给您带来了。”
楚建林打开盖子闻了闻,难得点头,“好茶。”
姚月明得了肯定,肉眼可见的眼角眉梢都笑起来,转头问了柳千雪一句:“不知柳小姐可会沏茶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刚要否认,温玉已经脱口而出:“嫂嫂昨日刚学的……呢……”
柳千雪恨不得两道眼刀戳死他。
楚枭寒不知道怎么想的,坐一边一言不发,也不给她解个围。
姚月明并不意外她会沏茶,只是“哦”了一声,又笑道:“那不如请柳小姐沏一壶茶吧,也让我请教一二。”
楚敏妍毫不留情的开口了:“我看还是别了,她就学了两个小时,半吊子的技术,怕糟蹋了好茶,爸生气。”
“哦?不会?”
嘿,她这恰到好处的惊讶真是让柳千雪浑身成百上千个毛孔每一个都不忿的叫嚣起来。
呵,你会沏茶你了不起?我不会我怎么了?有你这么嘲讽人的么?
楚敏妍是给她解围的话,无论如何想不到说出来后她反而拍案而起,脸上挂着个似笑非笑笑里藏刀的笑,“不就是沏茶么,我让你尝尝!”
楚敏妍半口茶险些吐出来,楚枭寒也有些怔愣了。
早知道就给她解围了,她那半瓶子晃荡的茶艺拿出来不是献丑就是看着玩的,他是用她挡桃花的,不是人她在桃花面前丢人现眼的。
然而现在一切都晚了,沏茶的茶具一一摆上来,她撸袖子就开始摆弄。
楚枭寒和楚敏妍的心都叮叮咣咣跳个不停,温玉被楚枭寒那杀人般的眼神吓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头都不敢抬,努力把自己跟空气融为一体。
楚玥只是微微皱眉,楚世荣和楚源好整以暇的看着,只有楚建林脸上平静无波,一脸的漠然。
准备就绪了,柳千雪却猛然停手。
除了楚建林,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想什么的都有。
温玉替她捏了把汗。
然而她只是在想,是用她娘教的那套呢,还是用楚敏妍教的那套呢?
虽然两套她都不太会,但她娘教的明显更熟练一些……虽然也没熟练到哪去。
想了想,她还是选择了这个比较之下显得比较熟练的方法,开始沏茶。
随着她的动作,姚月明和楚敏妍都发现了问题。
有些不一样。
但又不是严重的错误。
也许是她忘记了原本的步骤动作?
楚枭寒不会沏茶,他只是觉得柳千雪这两下摆弄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只是跟他见过的楚敏妍泡茶的工序不太一样,不过就学了两个小时,能把过程大致记下来把茶煮熟了就不错了,他不该那么严苛。
他不懂,但有人懂。
看着看着,两个女人不淡定了。
不只是她们,楚建林也不淡定了。
他颤颤巍巍的发问:“谁教你的?”
她手上动作不停,“不重要。”
这种时候当然不能说是“我妈”,楚枭寒会起疑的,那可不好骗了。
沏茶时的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沉稳气质,娴静淡然,脱离尘嚣世俗,仿佛这个人不是她。
这让楚枭寒心里有些不安。
楚建林没再逼问。
姚月明后悔她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让她献丑的提议了,因为她输了。
这是古法,是失传的,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这套古法拿出去面世,她立马身价无价。
但她不是气质变了,她只是在模仿她的母亲。她对她没什么印象,唯一仅存的,大概就是这茶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