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屁股坐在龙椅上,刘协心底的厌烦情绪开始泛滥。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本该一言可兴邦、一印乾坤动的。可现实却是,他这个名义上老天的儿子,却只能坐在这龙椅上充当一只猴儿的角色。甚至,那代表着皇室绝顶威信的玉玺,也不在他手中。
事实上,这种情绪他很早就有了,不过,之所以今天特别严重的缘故,是因为他昨夜根本没睡好。在廷尉当中,他与荀攸和钟繇对着那松明的火把畅谈至三更,回到宣室殿后,只迷迷糊糊打了一个盹儿,便被人从温暖的被窝儿当中拉了出来。
今天是大年初一,按照礼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的。因为这一年,他有着十分繁复且在他看来十分没有必要甚至无聊的事情要做。
还在与周公商议着刺董大计时,刘协便半睡半醒强忍着不耐烦,一言不发地接受着迎接圣驾的大臣们一拨拨行礼。随后他登上御辇,在四百一十七人组成的庞大仪卫队伍的护送下,入建章宫祭天奉祖……一重重大屋顶迢递而来,一层层沉甸甸辗压过他的头上。刘协露出惯常的忍耐表情,如同泥塑木雕一般,任由那些太史官如拨弄一台生锈的机器般履行完了规定的流程,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刘协才能去上个厕所——至于在祭天活动中,他即便是皇帝,也只能拉在开裆裤当中。
刘协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他穿越到了汉朝,而不是一千多年后那种需要职业皇帝的明、清两朝。汉代虽然也崇尚儒道仪礼,却远未到皇帝被禁锢在一整套任务、惯例、礼仪组成的重轭之下。例如这种祭天等级的大典,他每年只需忍耐两三次便可。
祭天祭太庙之后,刘协还要在未央宫举行祈谷仪式,期望上天可让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随后正式接受朝廷众臣的朝贺,宴廷臣子……这些在刘协看来假模假式、矫揉造作、形式浩大又劳民伤财的典礼,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都是意义绝对重大,关系到天理人心、关系到天下治乱的大事。
所以,刘协不仅没有半点拒绝的权力,还要自始至终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完成。否则,他这位胆敢违逆这些繁琐而严格礼仪制度的皇帝,便不配代天行道。
天子,
天之子也。
何为天之子?
代天行道者也。
代天行何道?
生生之道也。
这就是中国古代对天子的定义。
宫庭中的宴席,设在扶荔宫中。不过,这也只是用的前朝的一个名字罢了,真正的扶荔宫,早就毁于二百年前的那场大火里。宫娥们来来回回的穿梭着,纷纷摆上酒宴。刘协看了看,这宴请大臣的东西,也不是很强。看样子,董卓根本没未这次宴会自掏腰包,少了阴修的少府,更加捉襟见肘了。
“诸位爱卿,请入席吧。”刘协表现得很得体,折腾了大半天,他早已饥肠辘辘。同时这也是今天最后一项任务,他打算赶紧吃完走人,继续回宣室殿补觉。
当然,他更不知道,就在他昨夜聆听着荀攸妙计、准备参与到刺董大计的时候,董卓也打算在今日给他一个特殊的惊喜。
所以,在众人刚入席之后,一名太史便忧心忡忡上前,手持一只短小的牙笏恭声奏道:“陛下,臣昨日观望气运,不料天苍气运汹汹,云如片片鳞甲飘动,中间龙藏虎卧,伏万千杀气。此乃大凶之兆,陛下当屠戮一失德大臣以飨苍天,才可保我汉室苍生平安。”
刘协眉头猛然一跳,举起的食著也停在了半空。此时此景,他脑中突然又蹦出另一幕悲悯的桥段。一瞬间,刘协连回复那太史都忘记,眼神迅速跳到了卫尉张温身上。再之后,刘协果然听到了董卓那粗大的嗓门在大殿当中响起。
“陛下,太史所言不差,老夫府中也有谶纬之士,言汉室帝星昏暗,辅星西坠,这预示着我大汉将有一名大臣殒命。”董卓起身,竟也同时将目光投在了卫尉张温身上,只不过,与刘协诧异担忧的目光不同,董卓的眼中,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凶戾:“老夫本不信这天数之说,然昨日,吾儿在府邸收到一封密信……”
刘协这时心中只有一股怒气席卷而至,焦虑在心底吼道:董卓,我擦你二大爷!
历史上,有这么一段儿,是说董卓作孽多端又犯了点迷信,要杀一个大臣“以塞天变”。所以在朝廷之上,忽然称卫尉张温与袁术谋结造反,命人将张温揪出去乱棍打死,然后才拿出一封密书,称这封谋反的密书错投到吕布府上。当然,谁都怀疑这是董卓栽赃杀人的借口,而且借口编得非常低劣,然而当时人人却都敢怒不敢言。
今日这等状况,与这桥段何其吻合!
刘协猛然开动起全脑子的细胞,想着如何才能避免汉室忠臣张温被杀的悲剧。可是,未待他理出丁点儿头绪的时候,便猛然看到有一人已经矗立在大殿之中。
不错,此时刘协只能用矗立才能形容那个人的气度:那人站在大殿之中,竟然给人一种太岳渊立的错觉!
此刻,那人站立刘协六丈左右的地方,位于大殿的正中央。或许是错觉,也或许是他昨日未睡好导致精神有些恍惚,他突然看到那人就站在血雾蒸腾的修罗地狱之上,人影若隐若现,眼前如梦似幻。炽烈的杀气浓郁犹如黄泉之下的恶鬼咆哮。而那人就是食鬼的恶神,从黄泉当中走到凡间。
这一刻,刘协的全部精神都被那人所震慑,浑然忘却了一切。
直至此时,刘协才相信,那些小说当中所说的杀气,原来都是真的……
“恶神”动身,一步步走来。
刘协全身一震,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那“恶神”是个人,可刘协宁愿相信那个人就是一座神邸!
他手中那抹银色光芒来自于此人奇异的兵刃。那是一支硕大无朋的银色重戟,柄比一般的戟长出将近一半,碗口粗细。戟头锋刃足有四尺余,看上去异常沉重,最古怪之处是普通长戟锋刃两翼都各有一月牙型小支,而这支大戟的月牙形小支只有一侧。
刘协如今略通武艺,凭借常识和直觉让他心中一凛:那支单月刃重戟不仅难以挥舞,而且由于锋刃的重量不平均,所以使用起来一定无比困难。但同时也可以推断,唯有极度自信和拥有极高武艺之人,才会使用这般兵器。
此人没有披甲,身上只穿着一件纯白色锦袍,虽未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那般雄浑,但锦袍反射着大戟的冷冷寒光,竟予人一种金属质地感。与大殿上猩红的毛毯鲜明对比,他那洁白的锦袍更好似要破空飞去。
刘协这时才敢仔细观望,但见那人古铜色的英俊脸庞,棱角分明有如刀削斧砍一般。两条横眉下是高耸的鼻梁与深深陷下的眼眶。黄褐色的瞳孔中,眼神闪动有如刀锋,仿佛对一切都不屑一顾又孕育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桑。这双眼睛并未冷冷地注视着刘协,因为刘协知道,假若自己被这双眼睛盯住,那定然就是他命丧黄泉时的死神囚锁。
一股疯狂的杀气在刘协的眉眼间流窜。他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象四周的空气正在逐渐凝固,将他紧紧包裹几近窒息!——只有三国第一飞将吕布,才堪有如此气势!
汗,一滴滴地冒出来,而内心惊恐更是难以言喻。吕布虽然还没有丝毫举动,但所散发气势的压迫感已然使刘协呼吸困难、无法行动。
刘协此时已经知道吕布下一步要做什么,但他被吕布的杀气所慑,喉间却如被鱼骨卡住,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他苦苦挣扎之间,吕布已猛然揪起卫尉张温,如拎童稚一般带到大殿中央,反手一戟,便将张温的头颅抛飞出去!
刘协眼睁睁看着张温被当场斩杀,心中猛然竟生出一种侥幸的感觉:幸好吕布斩杀的人是张温,假若吕布要杀自己……
可是,未待刘协这侥幸的念头彻底升起,他便被一颗飞来的头颅给吓破了胆!
但见吕布割飞的张温头颅,于电光火石之间,便直直飞向了刘协的面前,恰好落在刘协那件明黄色的龙袍之上!
刘协清楚看见张温那颗头颅在空中翻滚的轨迹,以及,它落在刘协腿上,展露出的那张惊惧和不甘的神色!汩汩流出的温热血液,霎时便染透了刘协的龙袍,仿佛连带着对大汉江山的忠心和怨愤,一块儿流到了刘协的心里……
直至此刻,张温脖颈之间才喷出三尺热血,无头之体轰然倒地。
在最后一幕,刘协满眼被都那飞溅的血色充斥,那是张温喷向苍天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