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深夜了。
吴辰铭第一次睡在妈妈的身边。
下午和晚上,大妈家几乎没有断人。吴辰铭两次讲话,特别是今天白天打了许满福的威风,更赢得了社员们真心的爱戴。他是大妈的亲儿子,他们也把他当儿子或兄弟看待了。
傍晚的时候,来了一群男女,他们把大妈家里里外外整理打扫了一遍,又给大妈家挑了柴来。大妈自从病了之后,自己就没有生过火,全靠风大嫂他们轮流送点东西来,轮流来照顾。大妈的灶前早已没有了柴,灶上也早已灰尘堆多厚了。他们不仅给灶也整好了,还给抬了一张木床来,在大妈床头,又横搭起一个铺。几位年轻姑娘,忙着给吴辰铭淘了米,切好了猪肉猪肝。吴辰铭想自己来,可他那笨手笨脚的外行样子,使姑娘们忍不住嗤嗤发笑,最后还是她们给烧好了,由他捧了汤,喂了妈妈。她们还给大妈把中药煎好,也让辰铭给妈妈服用了……吴辰铭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这是一些有着魏子一般心的人呢。
晚上,查苡和余老师也一道来了。他们也听说这件事了。余春不会安慰人,他紧紧握握吴辰铭的手,就坐到大妈床前面去了。他和大妈来往不是一天两天,大妈过去对他也很照顾,他们原是象一家人一样的。他一面向大妈道喜,一面却偷偷地哭了。大妈看见他哭,说:
“哭什么呢?老余,你该高兴,我和儿子团圆了,你的事也顺心了。我还是那句老话,不要回头看伤心的事。”
查苡和吴辰铭站在那里,望着余春和大妈。查苡低声对吴辰铭说,
“你看,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老妈妈,他们在一起多亲热多协调啊!这不是很好的一幅画么?”她想了想,又问吴辰铭:“这件事对你震动很大吧?害怕乡村的人,却在这穷乡村里发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只恨我知道得太晚了。”
“是晚了!可总算还是相认了!要不,你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个妈妈。”
“你说得对!我总算找到了我的妈妈。”
“你打算怎么办呢?把娘接到城里去,还是你来照顾她?”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啊?我忘了她的病了。”
查苡和吴辰铭都沉默了。床面前,余春还在和大妈低声讲些什么,大约他在向她形容未来的彩虹坪吧,大妈竟然欢欣地笑了。
“我回去了。”查苡想起什么,又对吴辰铭说,“我想给城里一位熟人挂一个电话,问问春芸的事,今天怎么还没放她出来呢?她要是知道你是大妈的亲儿子,她对你可能会改变看法的。”
吴辰铭没有说话。春芸会不会改变她的主意,他眼下也没有心思去猜想了。他已经明白的是,一切还得看他自己。
夜里,吴辰铭躺在床上,躺在妈妈的旁边。妈妈的头离他那么近。她现在终于睡了。吴辰铭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看表已经是夜里两点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风在茅屋顶上掠过,发出呼啸的声音,茅屋外面的竹易,象下雨般沙沙地响了起来。一盏小油灯,被从墙缝钻进的风,吹得摇摇晃晃。那油灯上的火苗,象就要离开灯碗飞走,可又始终还在那儿。吴辰铭轻轻爬起来,想看看哪里漏风。当他看着那用泥巴竹子糊起来的墙时,只好叹了口气,知道这风是没法堵的。
他端起灯,照照妈妈,妈妈可能因为太疲劳太兴奋了,很安详地睡熟了。他怕她冷,把自己的衣服加到她的被子上,但是,他一不小心,却把灯弄灭了。他不吸烟,没有火柴,他也不知道妈妈的火柴放在哪儿,没有办法,只好放下灯,重新上了床。
房里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春芸房里还有月光,这茅屋连月光也照不进来。也可能天变了,根本就没有月亮。
他瞪着两眼,望着黑漆漆的房里。他又想起今天的事。想起在晚上,当人们都走了之后,妈妈和他讲的话。这是一次真正的母子式的谈话:
妈妈没有问到他的父亲,只是问他这些年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便把一切都和她讲了。他讲到他的那个母亲对他的态度,讲到爸爸离婚的原因,也讲到他父亲的现实表现。大妈昕到这里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说你爸爸。”
“妈妈!”吴辰铭说,“你能跟我讲讲你当初的事吗?”
“妈妈愿意跟你讲!”大妈说,“你不问,我也想告诉你。这是你应该知道的。”
她让吴辰铭坐到床沿上。她告诉儿子,她的父亲是一九二九年闹暴动的一个负责人,他是在坚持根据地时牺牲的。她的母亲也叫国民党杀害了。这样,她十来岁就成了一个孤女。她又告诉儿子,她和他父亲结婚的经过,以及后来怎样离了婚,她为什么没有把吴辰铭要回来。最后她说;
“孩子!你妈妈是苦的,可是你妈妈的心还是强的。妈妈不想靠别人,尽自己力量能做一点好事就做一点好事。妈妈知道,妈妈碰到的事,不是最先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当然,我有时也问,为什么我该这样呢?我家为革命吃的苦还少吗?为什么到头来,我却成了一片无根的浮萍,风吹雨打谁也不问呢?妈妈问是问,可谁又能给妈妈讲清楚呢?孩子,你能讲得清楚吗?妈要不是不迷信,真会相信是自己的命不好了。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并不怨恨,要怨也只怨你爸爸。此外,我还能怨谁?怨自己不该听话养护伤员吗?我是万万不会的。”
“妈妈!”
“孩子,妈妈活不久了!你还没有跟我讲你的事呢。你有对象了?有什么打算呢?”
这次吴辰铭没有再隐瞒,他把他和春芸的关系,为什么第二次来彩虹坪,全都说了。妈妈听到这里,半天没有吱声。过了好久,才说:
“我早就猜到你们中间有过什么了,可是秋莫不说,我也不好追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不配你吗?”
“不是,妈妈!是我糊涂。”
“你伤了一个好姑娘的心了。”妈妈显然很难过,她仿佛是自己问自己,“为什么呢?他是后来变了,他的儿子怎么一起步就做了这样的事呢?”
“我现在后悔了!妈妈。”
“孩子!万万不能啊!”妈妈深情地告诫说,“我们母子刚见面,妈妈没有心肠说你。你怎么能把自己看得比别人高呢?怎么能忘了,我们是从哪块土地上长起来的呢?心里没有老百姓,瞧不起一个穷苦姑娘,不把她当作跟你一样的人,这是多不好的事。你妈妈这一辈子为这吃尽了苦,你还想把这种苦再传给一个姑娘?不能啊!其实照我看,春芸一点也不比你差,你有什么道理瞧不起她?你是不愿让自己过老百姓式的日子罢了。”
“妈妈!你别说了,我明白你讲的话。你睡吧,你今天太累了。”
“睡,我是要睡了。我心跳得厉害,孩子,再给我两片药。妈现在不想死,妈想活……”
她喝了点水,吃了两片药,睡下了。吴辰铭帮她把枕头枕好,被子掖好,她闭上眼了。他还听见她喃喃地说:“儿子!我有了儿子,一个真正的儿子!跟我心贴心的儿子……”
吴辰铭俯视着她的脸,她虽然憔悴、消瘦,可这是多么慈祥,多么圣洁的脸啊!吴辰铭看着看着,眼泪在眼里转起来,它几乎滴到妈妈的脸上。
吴辰铭在床上翻了个身。外面风越来越大,茅屋被吹得吱吱作响,好象随时会被风卷走。他有点害怕,他想听昕妈妈可醒了,但什么声息也昕不到,风声把一切都盖过了。他想,妈妈一定是太累了。今天发生的事,对她是多么意外,又是多么令她激动啊!现在她身边有了儿子,能安心地幸福地睡了,让她睡吧!
他把被子拉了拉,把头蒙了起来。他还在想着妈妈对他说的话:“儿子!心贴心的儿子!……”怎样才能做一个贴心的儿子呢?他想。
他也终于睡着了。茅房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风,还在外面吹着,然而那声势也渐渐小了。最后连它的声音也没有了。安宁、寂静,真正统治了这破旧的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