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扩大会议按时召开了。
郭洋没有按照惯例在办公大楼的常委会议室里开,他和其他几位书记商量了一下,改在宾馆一个小会议室里进行。他又接受了另外几位书记的建议,把范围扩大到地委书记。会期也改成了三天。
宾馆的小会议室,是在一幢很雅致的别墅式的小楼里面。这幢小楼是接待中央部门以上领导的,它不仅远离市区,也和宾馆主楼有不短的距离,所以这里的环境非常清幽,异常安静。
会议要讨论的内容,参加会议的早就知道了,匆匆赶来的地委书记们一到省城也收到了为会议准备的有关文件。
这天到得最早的是吴浩瀚。
吴浩瀚这两天经历了一场内心风暴,明显地消瘦了。曹芳的恳切言谈,使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反省。
他是一个农家的孩子,为革命流过血,也曾真诚地决心把自己的一切献给革命。那时他有着一颗多么单纯而又诚的心啊!
可这些年他又做了些什么呢!他想的又是些什么呢!他为了某种个人的目的,象一条没有主干的藤子,总是在找寻一种好依附的大树,以便自己壮大,发展,把头伸向高空。他不知不觉变得圆滑,不知不觉学会了许多手腕,他在这多变的政治生活里,始终游泳自如。他的地位的确上升得很快,他成了有天才的领导干部,然而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就在曹芳和他谈话的这天夜里,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孤独的凄凉的感觉。
两个孩子都不在家,一个去忏悔了,另一个却正在什么地方跳他的摇摆舞。楼上楼下,除了早已睡觉的老保姆,再没有第二个人,连曹芳也走了。她触了一下他的伤痛,带着一种沉重的心情走了。他为什么要疏远她?他有什么地方值得摆架子?她的内心是充实的,这使她身上充满了朝气。他本人呢,他为迎合某种势力连爱一个女人也不敢了,这真是可悲。现在她已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还有一个被扔掉的妻子活在一个山沟里,她难道还会和他再来往吗?他还不老,他今后的余年该怎样度过呢!曹芳说他忘记的不是一个结发妻子,而是忘记了人民!从灵魂深处去想,难道不正如她所说的,他有几分心思为人民利益而斗争呢!
吴浩瀚原想立刻到彩虹坪去看一下的。他不去看看她,心是安不下来的。可他又不能不参加省常委会,他还要作汇报呢。他对自己所坚持的怎么也热情不起来了。他不仅想起曹芳说的话,也想起战友“疯子”说的话,现在他不能不承认,他们确是指出了自己的要害。他不是不知道农村情况啊!他之所以拚命反对,确是为了自己。现在他还去迎合别人,拚命反对包括云姑、曹芳在内的人吗?迎合了以后又会怎样?地位可能是稳固的,然而这颗被虫子咬过的心呢,这心朝哪里搁啊!
吴浩瀚倒不是早上听到广播的。那天,曹芳走后,他在凉台上站到深夜,不愿回到那凄凉的卧室去。他怎么也唾不着觉,后来眯了一会很快又醒了。早晨,他没有照例去跑步,也没有兴趣打开收音机。他知道那封读者来信,还是潘文安书记在电话上告诉他的:
“浩瀚,你听到早晨的广播了吗?”
“我没有听。什么事啊?”
“你这个啊,你快去找一份报纸看看,报纸上批评我省了,批评搞责任制,批评包产到户了。你怎么啦?连这个消息都不知道?事实证明,我们那份文件是正确的,绝对的符合中央精神的。”
吴浩瀚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动,本能地“啊”了一声。
“可是我们那位,好象没有半点要回头的意思。”潘文安继续在电话里对他说,“浩瀚,常委会照旧要开呢!你可要把发言准备好,我们都有责任坚持原则,有责任帮助郭洋,使他头脑清醒起来。否则,我们都会跟他一道犯错误,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文老。”
吴浩瀚放下电话,这才找到刚到的报纸看了看。令他感到惊异的是,这封几乎象出自他的手笔的“来信”,并没有使他产生胜利的快乐。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曹芳怎么办呢?
吴浩瀚按捺不住,他到曹芳家来了。
曹芳不在,迎出来的是雯雯和一位文雅温厚的青年人。
“你妈妈呢?”吴浩瀚问。
“妈妈她……”雯雯的乌眼珠子转了转,看着吴浩瀚,考虑该不该说实话。
“你妈妈怎么啦!病了?”
“没有。”雯雯看吴浩瀚着急的样子,反而笑了,“妈妈才不会病呢!吴伯伯,我看你倒象病了一样,你脸上气色不好。”
“晤,我也没有什么。你妈到底上哪去了?”
“她上北京去了。”雯雯决心告诉他了,“她是上北京辩论去的。”
“上北京辩论?!”吴浩瀚大吃一惊。
“就是为了那封莫名其妙的读者来信,妈妈想弄清楚,为什么此时此刻发这样的信。”
“谁让你妈妈去的?郭洋?”
“吴伯伯,你这可不能瞎说。”雯雯认真地说,“妈妈是瞒着他去的,她不愿连累任何人,说是谁指使她去的。你也别给她说出去。”
曹芳一人悄悄上北京的消息,使吴浩瀚感到震惊。这个曹芳,真是说得出做得出,她把自己豁出去了。什么利害都不考虑了。他站在曹芳的房里,望望摆在桌上的她的照片,照片上的曹芳,那么年轻,她总是带着有信心的微笑。吴浩瀚不由微微闭上眼,转身走出来了。
他听见身后两个青年人在说他:
“他就是吴辰铭的爸爸?”
“就是,我以前很喜欢他,现在我有点讨厌他了。他爱我妈妈,又疏远我妈妈,还和她唱对台戏,令人不可捉摸。”
“官僚!所以吴辰铭才干出那种事……”
“小声点!”
吴浩瀚急急忙忙离开了。
他又回到自己的家,一个冷清无比的不象一个家的家。
这一天他没有再出门,他也没有仔细考虑他在常委会上该说些什么。他只感到头痛,头痛,蒙起被子睡觉,睡不着就爬起来抽烟。
他感到自己有点反常了,可他又克制不了这种反常的情绪。
他提早赶到会场,只是因为他想摆脱这种无法排遣的烦恼。至于在会上该持什么态度,他还是没有一个固定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