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星期天中午就到了北京。
曹芳跟许多人一样,她也是早晨昕到广播的。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象男人那样,使劲拍了一下桌子。第二个反应是准备立即去找郭洋,让郭洋出面给北京打电话。可她还没有走出房门,就冷静下来了。她怎么能让郭洋出面打电话呢?郭洋给谁打电话?电话上又怎么说呢?她慢慢退了回来,心里又窝火又犯起愁来了。她深深懂得这封信在这个省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她早饭也没有吃,把自己关在房里,翻来复去考虑该怎么办,一时竟找不出主意。雯雯到她房里来了,一看妈妈愁成这个样,马上就明白了她犯愁的原因。她也拿不出什么主张来劝解妈妈。后来魏易也来了,他是来向雯雯报告他已被批准去彩虹坪,协助余春筹建自然保护区的消息的。还是魏易脑子快,他提醒曹芳说:
“曹阿姨,你不能到北京去一趟吗?”
“到北京?”雯雯眨巴着眼。
“去了解了解情况,比在这里犯愁总好些。”
经魏易这么一点,曹芳立即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拍拍未来的女婿,对雯雯说:
“还是魏易比你聪明,对,上北京去。”
她决定毫不耽搁,匆促带了材料和洗脸用具,要雯雯不要告诉人,不要让郭洋知道,就跑去找秘书长了。
她下午一点多钟就飞到了北京。
北京的春天也开始了。这天阳光灿烂,风力很小,给人一种春的温暖。柳树梢头已抹了一层淡淡的绿痕,从机场到城里的路上,可以看见有的人家凉台上已经把花摆出来了。北京人爱花的癖好,经过十多年的压制,现在又重新苏醒了。路上,骑脚踏车的姑娘们又开始围上了色彩艳丽的纱巾,穿上了式样较新的花袄。这里那里也能看到新的建筑工地,那高耸的起重机,摇转着长长的铁臂。这一切都使曹芳高兴。她每次到北京来,那种对祖国历史文化悠久的自豪感,此刻又重新在她心头升起,减弱了她的焦虑的情绪。
她在飞机上已经把此行的详细计划安排好了。她决定不运用她在北京的社会关系,直接去找她要找的人。
她计划的第一步,是先到报社,找总编辑。因为信是在报纸上发表的,他们了解情况,他们也有义务解释为什么要发表这样一封来信。另外,她对报社有一种信任感。这两年,报纸为了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讨论,做了大量的符合人民愿望,符合历史发展的舆论工作。再说她自己也曾在这家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呢。
她到了城里,上了公共汽车,一会就到了报社。
可是一到报社传达室,她楞住了。传达室摆了许多长椅子,椅子上肩挨肩坐着数不清的人。有的人没有座位,就站在空档里。这里的人,比一般来访接待站,比大医院的门诊部的人还挤。这些人都是来找报社倾诉自己冤屈、苦处和要求帮助解决问题的。他们耐心地在那里等待着接见,据说有的人已经等了几天还没轮上号呢。
今天又是星期天,接待来访的人又减少了许多,只有四个人。要轮到她曹芳,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站在房里,犹豫了一下,仍没死心,她决心挤到那象医院挂号室一样的窗口去,问问情况。
坐在窗口后面的人,是一个面貌慈祥,态度很和蔼的老人。他的面前,堆了许多表格,他一手抓着话筒,一手拿着一支蘸水钢笔,一看见曹芳,忙里偷闲地朝她点了一下头,顺手拿起一张表,把它递给曹芳。曹芳接过表一看,是来访登记表,表上需要填写的项目很多,她略略看了一下,又把它递还给那位老传达。老传达放下电话,回头看看曹芳,那脸上的表情很明白,意思是说,你不填表,你要干什么?你想特殊不可能,到这里来的人我们是一律平等看待的。曹芳赶紧抓住时机,说。
“我不是来上访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找总编联系工作的。”
“联系工作,不在这里,在那边。”他用手向外一指。曹芳刚要转身,老传达又说:“今天是星期天,那边没有人,你联系工作明天上班时间来。”
“劳驾!能让我给总编室挂一个电话,找一找值班负责吗?”曹芳又钻到窗口请求。
“不行,值班负责人只处理紧急事务!”这回老传达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我是很紧急的事情。”
“对不起,我没法帮忙。”老传达说。他站起来去领轮到接见的来访者了。
曹芳为难了。她看看表已经三点多了,知道在这里蘑菇是不行的,她又不能硬往办公室里闯,因为通往报社办公大楼还有一道门,那里有警卫,他们更不会通融让一个陌生人随便闯进大楼的。
她叹了口气,又重新挤了出来。
曹芳想,看来不找熟人是不行了。找谁呢?她想起好几个人,他们倒都是在中央机关工作的,可他们在不在家呢?他们和报社总编辑认识不认识呢?他们知道她是为了一件可能要冒风险要挨批判的事来的,会不会阻止她呢?她现在一要争取时间,二要解决问题,按一般常规找人,再联系再等候来不及了。她了解郭洋的脾气,郭洋决不会因为报上发了一封读者来信就推迟召开常委会的,她还要赶回去在常委会上作汇报呢。
曹芳离开了报社,她走到一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店,从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记有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的本子。她翻着翻着,忽觉眼前一亮,急忙抓起话筒拨起号码来。
很幸运,接电话的竟然是她要找的人。
“大姐,是我,曹芳!”她象碰见亲人那样热情地嚷着,“我刚到,坐飞机来的。我现在在百货大楼,你能不能给我派一辆车子?对!我在百货大楼门前等着,能不能快一点,大姐?好的!我等着。你不要来了,你把车号告诉我就行了。”
曹芳第一次摆起阔气,要人家派车子来接她了。
她喊她大姐这个人,是一位部长的爱人。一九五九年曹芳和这位大姐一道在一个农场劳动过几年。她俩睡在一间茅屋里,她对曹芳象对一个小妹妹那样疼爱,曹芳对她也非常敬重。她们都有一个在爱情上很坚定的丈夫,没有因为她们的“倒霉”而闹离婚。曹芳知道这位大姐认识许多中央高级干部,在她劳动的时候,有次竟然有位威名赫赫的将军来看她。这位将军看她被劳动和精神折磨弄得瘦弱憔悴的样子,拉着她的手几乎流出泪来。将军什么话也不好说,只说:
“小李子,要坚定地相信未来,要相信党,要有坚定的信念,不要搞垮自己。”将军想了想,又对大姐说:“我已经跟小张打过招呼了,我命令他不准对你有二心,他若有二心,我要敲他的脑袋瓜子。”
李大姐一昕就象个小女孩那样,伏在将军身上哭了。当时曹芳也站在旁边,也跟着流起眼泪来。
现在这位李大姐已在中央的一个部门恢复工作了。去年曹芳到北京时还去看过她。她为人极其豪爽诚恳,她工作虽然与农业无关,但是,曹芳相信她会支持她的。
曹芳站在百货大楼门前空地上,她没有心思去看提着小包大包从百货大楼出来的人,也没有兴趣看那些从国外来的人,一群群拥进百货大楼。她不断地看表,看开来的小汽车,生怕司机认不出她,又匆匆把车子开跑了。
等了半个小时左右,一辆黑色小轿车开到她身边来了。车门一开,一位身材高大,容貌端庄,头发略微有点灰白,体态依旧很健美的女走了出来。
这位李大姐亲自来了。
“李大姐!”曹芳狂喜地上去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亲自弗了!”
“不来你这个小曹该说我摆架子了。”李大姐也笑着说,“你怎么突然跑到北京来啦?”
“我是为一件急事来的。”曹芳说,“大姐,报社你有熟人吗?”
“没有。”李大姐摇摇头,“我跟新闻界很少联系。你找报社干啥?为稿子的事?你写的几篇文章我都看了,写得不坏。”
“我不是为稿件的事来的。”曹芳说,“我是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的。”
“老钟让你来的?”李大姐问,“北京有些人对他颇有点议论呢。”
“郭洋根本不知道我来。”曹芳说。她不想打昕北京对郭洋有什么样的议论,她也不能一下子把她到北京来的目的说清楚。她拉着李大姐央求说:“大姐,求你帮点忙,你用车子把我直接送进报社去,我需要马上找到报社负责人。”
李大姐看了看她,估计曹芳一定是有什么紧急事情,要不,她不会找她要车子的,她很知道曹芳,在这些地方,一向都是很注意的。她现在不和她说是什么事,那就是说,她一定有不说的理由。可她又想到,今天是星期天,报社负责人会在报社吗?她问曹芳:
“你现在去,能有把握找到负责人吗?”
“报社总有负责人值班的,这我知道。”曹芳说,“你只要把我送进去就行了,别的就不要你管了。”
“好吧!”
李大姐手一挥,爽快地答应了。她和曹芳上了车,李大姐吩咐了一声:“到报社去。”司机把车子调转头,直向报社驶去。
李大姐的车子,可能有某种特殊标志吧,它没有受到什么盘问就直接开到报社大楼后面去了。
曹芳下了车,她正打算让李大姐回去,李大姐已经从车里出来了。她说:
“我陪你去吧,找不到人,你就跟我回家。”
曹芳不好阻拦,她让她跟在后面,自己噔噔地先踏上了楼梯。
大楼里人不多,但办公室里大都有人。这里除了偶有电话铃声,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大楼里静得出奇,使你走路不自觉地也放轻了脚步。
曹芳和李大姐没有受到什么人盘问,相反,当她们打听总编辑办公室在哪里的时候,一位女很细心地告诉她们上几楼,朝哪个方向,找多少号房间。
她们终于找到了总编辑的办公室。不出曹芳所料,一位脸色白净,个子不高但很有神采的五十多岁的人,正在办公室里大写字台上修改稿件。
曹芳敲了一下门,不等允诺就闯了进去。李大姐跟在后面,她现在倒有点好奇了,她很想知道曹芳到底为了什么事,这么要急于找到报社负责人。
报社负责人大约还没有见过不经人引进,不经人联系就直接闯进办公室的陌生人。他抬起头,看看曹芳又看看李大姐,稍稍欠了欠身,很有礼貌地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曹芳不回答,先把自己的工作证交了过去,然后才说,“我是坐飞机赶来,用李大姐的汽车闯进你们报社来的。”
“啊?”总编辑大感兴趣,他站起来了,没有一丝不高兴的表示。他一面指指沙发让她们坐下,一面给她们倒水,同时问曹芳:
“是郭洋让你来的?”
“不是,恰恰相反,我是瞒着郭洋来的。”
“这为什么?”总编辑奇怪了,“到北京来还要瞒着省委书记?郭洋是个开明的领导嘛!为什么要瞒着他?我记得你为我们报纸写过好几篇文章,前次郭洋来开会,还夸赞过你曹芳呢。”
“我瞒着他自有我的理由。”曹芳说,“我是来找你们辩论的。”
李大姐捧着杯子,正要喝水,昕曹芳说出这话,忙制止她道:
“曹芳,你搞什么名堂?”
“大姐!”曹芳列李大姐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在一旁听着好了。总编辑,我还要声明,这位大姐是被我拉进来的,我要说的事与她无关。”
“我不会抓人的辫子的。”总编辑把椅子挪挪,面对着曹芳笑着问,“你也不必有这么多的声明,我从你的文章里知道你,我们观点上大概不会有什么原则分歧。你说说你要辩论什么吧!”
“我想问问报社。”曹芳说,“今天报上,你们用头版头条发表那样一封读者来信,而且加了按语,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总编辑听曹芳提出这个问题,他的笑容收敛了,用铅笔在桌上点了几下,反问曹芳:“你的看法呢?”“我认为这样做是不妥的。”曹芳蛊率地说,“在刚刚开过三中全会,中央号召把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号召全党总结经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在这样一个重要时刻,你们发表这样一封来信,给别人扣了许多帽子,它的效果是不好的。”
“嗯!你说下去,说下去!”
“现在各条战线都在探索改革的路子,工交、财贸、科研、文教,甚至国家某些机构体制,都在按照三中全会的精神,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来讨论、调查、试验,有不少部门已经冲破了禁区,取得了改革的硕果,为什么对农村问题却不允许群众做创造性的改革试验呢?群众中刚刚出现了类似岗位责任制的各种形式的责任制,出现了少数更大胆一些的大包干和包产到户的做法,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来进行压制昵?是不是农村问题就不需要探索,不需要改革了,农村政策就永远把它固定在现实的框子里,不能动一动呢?是不是永远只能搞大呼隆,连劳动方式也不能变一变呢?否则就是倒退,就是复辟,就是资本主义歪风邪气?写这样信的读者,他到农村作过调查吗?责任制能和单干等同吗?总编辑,我倒想昕昕你们对上述问题的意见。我是坐了飞机赶来要求解答问题的。”
曹芳一口气把她蕴藏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个中年女人,丝毫没有遮掩、拘束、畏缩之态,她那颇为尖锐的提问,激昂慷概的措辞,深沉的语调和她那因激动而变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不仅给总编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连一向熟悉她的李大蛆也感到很惊异。她连忙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重新研究起那封读者来信来。
总编站起来了,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看看摆在桌上的报纸,没有回答曹芳的问题。他显然很有感触,很有点不安。这种神情,也没有逃过曹芳的眼睛。
房里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一刻,总编辑又坐下了,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亲切地问曹芳;
“你刚从农村来?”
“对,我一直在农村做调查研究。”
“你能谈谈你的感受吗?”
“可以。”曹芳说,“我这里有调查材料,你能不能先看看呢?”
“你快拿来,我马上看。”
曹芳见总编辑这个态度,心里升起了希望。她忙从包里把印好的材料以及还没有印的自己的笔记,都拿出来,放到总编辑面前。总编辑看见材料很多,看了看表,对曹芳提议道:
“曹芳,材料我现在就看,你先去休息;晚上,你到我家里,我们再细谈,好不好呢?”
“好!”曹芳高兴起来了,“我晚上几点钟去?”
“七点半吧!”总编辑说。他抓起笔写了个地址,把它交给曹芳。同时问李大姐:
“你在哪里工作?”
“我在中央机关工作。”李大姐说,“我叫李芸。”
“啊!李芸。”总编辑忙说,“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字,你的爱人我认识。就是没有见到过你。”
“我刚回北京工作不久。”
“你和曹芳怎么认识的?”
“在农场认识的。我了解她,非常了解她。”
“假使你晚上有空,我干脆到你家去请吧!”总编辑说,“曹芳大约要住到你家了。”
“不要麻烦大姐了。”曹芳说,“我还是到你府上去吧!”
“这不是客气。”总编辑说,“说不定我还要李芸卷进来呢。李芸,你愿意关心一下这个问题吗?”
“好吧,就请你到我家来吧!老头子不在,我家里也很清静。”
“我七点半准时到达。对不起,我要下逐客令了,我要立刻着手看材料。”
曹芳和李大姐出来了。下楼梯的时候,李大姐拍了曹芳一下说:
“你倒真会搞突然袭击。你马上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先给我讲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