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辰铭在宾馆被安顿下来了。
说是宾馆,其实也只有一座小楼,一座大楼。小楼是招待贵宾的,大楼是接待一般客人和开会时用的。小楼和大楼中间,有一道小院墙隔着,只有个小门可以相通。吴辰铭是被当作贵宾安排在小楼上的。小楼没有其他客人,仅他一个。大楼那边,却灯火通亮,几乎每间房子的窗户都亮着灯,因为是星期六,不少客人还没有休息。从小楼这边望过去,可以看见那里人影幢幢,还可以隐隐听见人们的笑语声和录音机里的歌唱声。这个山城也有收录机和现代音乐了。
吴辰铭躺在一间很大的房里。房里铺着地毯,有皮沙发、收音机、落地灯,布置得倒也调和,雅致。可是吴辰铭却休息不下来,他在紧张地思考着,明天和春芸见面该说些什么?她会不会理他?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为这事他想得头都痛了。虽然疲劳,全身痛,可却毫无睡意。
他从床上爬起来,信步走下楼来。小楼前有一个小院子,这院子栽了不少花草,还有一个小喷水池。这个小院子,他是很熟悉的,上初中的时候,他常来这里。他记得耿春芸也来过,是他领她来的。她一进这个小门,那种惊愕的表情,他现在还清楚记得。她仰起她那象涂了胭脂的少女的脸:
“啊!多整齐的小院!多么讲究的楼房!这要花多少钱呀?”
“这楼要几十万呢!你看这院子,美不美?”
“不!”
“不?”
“我还是喜欢我们彩虹坪。辰铭,什么时候我带你上彩虹坪,我们那里花比这里长得好,开得鲜。比这院子里的强多了。”
她那时就是这么个性格。他原想让她开开眼界,可是她却说了一个字:“不!”
现在,这院子的树长高了,那些花却不知哪里去了,喷水池也不见影儿了。
吴辰铭从那隔开大楼和小楼的小门走了出去,走到大楼的底层。这里有一个休息厅,两边摆了些长椅子,有人坐在椅上洗脚,有人在聊天,还有一些人端着磁盆木盆穿来穿去。两边房间里,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下棋。录音机的声音现在非常响了,那是从楼上传下来的。这里完全不象他住的那个小楼,倒是充满着生气,充满着生活情趣的。
他站到休息厅里,没有人招呼他,也没有人注意他。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谁会注意到又出现了一个年轻人呢。
对面有两个还穿大襟衣的老乡,边洗脚边谈话,引起吴辰铭的兴趣。他们谈话声音很低,但吴辰铭能清楚地听见。
“你说那办法比大呼隆好,我承认。可是,上面不准,你咋办?你们那里准吗?”
“我们那里干部装糊涂,瞒上不瞒下。有人来检查,我们装装样子,没有人来,各到各的责任田。”
“你们那里干部真不错!”
“其实,这样干,群众满意,干部倒也省心。”
“可是彩虹坪的事却闹大了!闹到省里通报上去了。这不,那为头的姑娘,听说还关在公安局里呢。”
“那姑娘是好样的!听说就是不检查。彩虹坪上也来人了。刚刚我碰到一位,是给那姑娘送东西来的,他对我说,那位姑娘准备坐大牢,只要他们在家不动摇,她坐三年也甘心。”
“啧啧!好丫头!怪道他们选她当队长呢。”
“咳!咳!”
那个手拿竹章烟袋的老头,瞥见吴辰铭在昕他们谈话,咳了两声,提醒另外一个中年农民。这中年农民抬头看了吴辰铭一眼,便不讲话了,低头穿上鞋,用烟袋头磕磕鞋底。
吴辰铭知道自己被人怀疑了,他刚想转身,看见一位女端了一盆水走过来。这女穿了一身蓝制服,头发剪得很短,椭圆形的脸上,架了一副样式比较老的眼镜。吴辰铭觉得这女很面熟,等她走过去了,他才猛然想起来。
“查苡!查苡!”吴辰铭追上去喊。
查苡回头看看他,因为眼镜被盆里热水水汽熏模糊了,她没有看清是吴辰铭。
“我是吴辰铭呀!”吴辰铭兴奋地喊,“你怎么认不出了?”
“吴辰铭?”查苡吃了一惊。
“我刚来!”吴辰铭忙替她端过脸盆说,“你住在哪一号?走,到你房里去。”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查苡也高兴地叫起来,“你好象又长高了。刚刚我看你站在那里,还在想,这人是哪来的?你不喊我,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
“你的模样也变了,长胖了。”吴辰铭说,“我也差点没认出你来。”
吴辰铭欢欢喜喜和查苡走进她住的房里。查苡的房里有几张铺,只住着查苡和另外一位妇女干部。这妇女干部已经睡了。
“来,坐下!”查苡拍拍自己的铺,小声地说,“我们有几年不见了?”
“四年多了!”吴辰铭也小声回答,“你怎么还在这里?”
“原来已确定我回城,可我又留下了。”查苡说,“先不谈我,我正有好多事想问你,本想给你写信,可又不知你在哪里。”
“我在省委农村政策调查研究室。”
“你这个人,那年离开彩虹坪,怎么一封信也不来?”
“这是我的错。我……”
“别解释了,贵人多忘事,回去上了大学就把我们忘了。按理,我就不该理你。”
“对!”吴辰铭脸红了,他确实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不给查苡写信。
“好了,好了!”查苡宽宏地摆摆手,把声音压得更低,“春芸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吴辰铭决定向这位大姐姐似的老同学全部坦白。
“我问你!你那年和春芸之间可有过什么?”查苡问,“你走了之后,春芸大大变了样,大病了一场。我问她可是和你有关,她摇头否认。可我心里总有个疑问。”
“你的疑问是对的。”吴辰铭低下头说,“我欺骗了她!”
“啊!”查苡点了点头,“我说呢!你能给我讲详细一点吗?”
“我讲。”吴辰铭说,“我们到外面去吧!或者到我房里去。我住在后面小楼上。”
“到底是贵公子,规格不同!好,走吧!”查苡说着站起来,和吴辰铭走出房门,想起什么,又停下来问吴辰铭:“原来在彩虹坪劳动的余老师你认得吗?”
“认得!”
“他也住在这里,耿队长也来了,风大嫂也来了。不过,我们走吧,现在先不去打扰他们。余老师可能还在苗圃没回来。”
查苡随吴辰铭回到小楼。吴辰铭给查苡泡了杯茶,这才坐在沙发上,把这事的前后经过情况,包括思想演变过程,都讲了。
查苡听了,半天没有讲话。她那微胖的脸上,堆起一片愁云。她环顾一下这华丽的房间,深深叹了口气。
“你说!”吴辰铭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我该怎么办?”
“这件事别人不好讲。”查苡想了想,慢慢地说,“你是对不起春芸的。是你挑起人家的感情,然后又用脚去跺它,这很不好!不好。”
“我知道!所以我连夜赶来了。”
“你赶来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解释?为了替自己开脱,求得解除心灵上的负担?”
查苡口气虽然是温声细语的,问题却提得尖锐而又严峻。
吴辰铭惶恐地看着查苡,说不上话来。他没法否认查苡的话。
“假使你仅仅是这样,那是自私的。”查苡说,“你上了大学就是一封绝交书,现在……”
“我那封信不是绝交,我是怕……”
“这你用不着解释。你能把心里的话告诉我,我就不会对你说假话。我认为尽管你说了许多客观,许多意料不到的变化,可本质还是那么一回事。你是优越的,高贵的,你不应该埋没到彩虹坪,春芸不能做你终身伴侣。就是这么回事。你别否认,我说的是本质。你连这点都不敢承认,虽然你连夜赶到齐山县来,并不说明你对这件事本身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查苡说着说着站起来了,胖胖的手也做起手势,就象在课堂上讲课一样。停顿了一下,她又提问道:“应不应该这样认识呢?这件事为什么会产生现在的结果呢?春芸受到群众的拥戴,为什么就该受到你的遗弃呢?是你不爱春芸吗?看来并不是。是她真的配不上你吗?也不是。你自己就承认,她在学校里比你的功课好得多,现在对许多问题的认识,也比你深刻得多。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看,是旧的封建传统的偏见,是追求一种庸俗的物质生活。这两种因素交织到一起,就使你不能自持,轻易地背弃了自己的誓言。是不是这回事呢?我看是的。”
吴辰铭双手捧着头听着。查苡的话很重,但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对查苡反感是不大可能的,她总是那么诚恳,批评别人就象在诉说自己的心事一样。她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见吴辰铭不吱声,把身子向他身边移了移,又用手拍拍他的手,说:
“哎!用手遮住脸干嘛?不是你请我来谈谈的吗?我们可以讨论讨论嘛!”
“你说的是对的!”吴辰铭叹了口气。
“我也不光是说你!”查苡说,“生活里象你这样的事,或者类似你这样的事太多了,我倒真想探讨一下。”
“探讨?这也不是什么学术问题。”
“那就探讨探讨我们的心灵吧!比如说吧,现在我们这一代人,喜欢批判我们上一代人,说他们没有跳出封建思想框框,说他们追求权位,对人民不负责任。可我们自己呢?我们身上有没有呢?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不应该再有这种把人分成等级的陈腐观念,不应是单纯的物质生活追求者。可是,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太难了。比如我吧,我到现在也没能摆脱自己的苦恼。”
“你的苦恼?”吴辰铭很惊异。
“是啊,苦恼!”查苡说,“你以为我就没有苦恼吗?不过,我的苦恼和你不一样,不是一回事。”
“那是什么呢?”
“我想回城,想得要命。”
“你不是说已经批准你回去了?”
“是啊,批准了!”查苡又捧起茶杯,腰微微向前倾着,那姿势倒好象是对地毯说,“我也回去了。回去那天,我的学生……啊,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在彩虹坪当了三年民办教师了。那天,小学生们送我,春芸、耿得彪大哥、邓妈妈他们送我,学生们哇哇直哭。春芸他们失望地望着孩子们。我走过河了,几个学生还追上来喊,查老师!你别走,你别走吧!他们拉着我的衣襟,一面哭,一面喊,喊得我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流。可是我还是狠狠心,走了!我回到城里,家里欢迎,亲戚祝贺,我怎么也快活不起来。我的眼睛老看见春芸他们失望的脸色,耳朵里老听见孩子们的哭喊声,我心里又摆脱不掉那次郭洋来彩虹坪时对我简短的谈话。我心里说,回来了就好了,不是盼了好多年,就盼着回来吗?你还想这些千嘛?可我心里又总有另一种声音在响,在问: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呢?什么才叫幸福呢?优裕的物质条件就是幸福?或者象某些人认为的那样,有个舒适的家,还有四喇叭什么的,就是幸福?还有没有另外的幸福?物质缺一点,内心充实,感情实在,自己心里很明确自己是在千一件人民需要的工作,就象《乡村女教师》里的瓦尔华娜一样,那算不算也是一种幸福昵?本来,所谓幸福这种东西,也就是看各人怎样去理解罢了。古往今来,追求一种高尚境界的人,也有很多很多啊!他们能够和世俗观念决裂,为了实现一种崇高的理想,不怕艰苦,不怕别人讥笑,不怕别人说傻子,矢志不渝,认为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人生。那么,我究竟该选哪一种呢?我想啊想,想得头痛!习惯势力真是一个难以克服的毛病,你知道,要冲破它真需要很大的勇气呢!”
查苡就这样娓娓动听地说着,吴辰铭也静静地昕着。表面上,他一动没动,也没有插一句话,可他的内心,却确确实实被查苡的话掀起了一场风暴。他觉得查苡说的比魏易说的更真切,更能打动人心。他没有想到,这个普普通通、象是没有多少细致感情的人,竟然有这么多的内心活动,有这样的追求。
他感到生活已经把查苡磨炼成一个刚强的人了。
“你看,我光顾讲我自己了!”查苡放下茶杯,站起来说,“人没老,絮絮叨叨象个老太婆了。”
“你就又这样回来了?”吴辰铭问。
“是啊!回来了。”查苡说,“算是正式的教师了,还是在彩虹坪。现在,心算是安下来了。不过,有时也还有点波动,大概,我终归是一个软弱的人吧!”
查苡笑了。吴辰铭发现,她笑起来,也是很漂亮的。他以前几乎没有把她当做一个真正的女性,真是岂有此理。
“我们这次进城是给耿春芸送点东西来的。”查苡又告诉吴辰铭,“我还要给学生们买点书,买些作业本。余老师来,是在忙他的自然保护区,招兵买马。耿得彪大哥和风大嫂是来探消息的。”
“自然保护区定下来了?”
“还是筹备。余老师是这个保护区的筹备处负责人,目前还是光杆一个。”
“我有一个同学已经报名申请要来了。”吴辰铭告诉查苡,又问:“余老师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查苡说,“这个人害怕女人,我看他成家也困难了。”
查苡又笑了。她讲到余老师,脸上有一种特别喜悦的闪光虽然转瞬即逝,吴辰铭还是感觉到了。他心里一动,莫非……可他不好贸然相问。
房里的电话响了,吴辰铭楞了楞。这个时候,谁来的电话?他抓起话筒,就听见曹芳的声音:
“辰铭吗?我是曹芳!你的条子我看了,你看见她了吗?”
“还没有。”
“我告诉你,耿春芸的事,我又当面向郭洋汇报了。郭洋回来了。秘书长已经给齐枫打丁电话,要他们马上把人放回去。”
“那太好了!曹芳。”
“你可以暂时不回来,到彩虹坪去一下,写一个详细调查报告,省委很快要讨论责任制问题。别的没有什么了,你还有什么事?”
“曹芳阿姨!”吴辰铭真想和曹芳谈谈,他该怎么处理他和耿春芸的关系才对,可是又觉得电话上不好讲,话到嘴边就停住了。曹芳等了一会,吴辰铭说没有什么了。曹芳倒是懂了,她说:
“你自己的事,你要严肃思考,要实!怎么决定,别人不好发表什么意见。还有一件事,你到彩虹坪,要去看看耿春芸材料上讲到过的那位邓妈妈,看看她的身体怎么样,行吗?好吧!再见。”
吴辰铭放下电话,急忙把曹芳说的要放春芸的事,告诉了查苡。查苡一听,也高兴了。她说:
“这是一个好消息,我马上去告诉余老师,告诉老耿和风大嫂去。”
“我也跟你去看看他们吧。”
“不用了。不早了,你休息吧。”
“你知道那位邓妈妈现在的情况吗?”吴辰铭一面起身送查苡一面问。他想起曹芳刚刚在电话上的嘱咐,心里充满了疑云。曹芳为什么要他去看她呢?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闲,但很快又把它否定了。那是不可能的。
“邓妈妈?她病了!身体不好。”查苡告诉他,“是和许满福吵架吵的。你在彩虹坪时见过她?”
“见过。”
“你怎么忽然想起她老人家来了?”
“偶然想起,随便问问。”吴辰铭说,不想再谈这件事。他陪她走到那小门口,小门已经锁上了,吴辰铭喊服务员开门。在等服务员出来开门的当儿,吴辰铭向查苡请求道:“查苡,明天你能不能陪我一道去看春芸?”
查苡想了想,摇摇头说:“有第三者在场不好,你自己去吧!”
“你能不能先去,跟她说说。”
“不!”查苡又摇头说,“我说什么呢?你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说!你晚上好好想一想,怎么见她,见了她该是什么态度。用一句套语:听从心灵的召唤吧!”
一位年轻的服务员,拿着一串钥匙,用猜疑的眼光打量了查苡一眼,不高兴地开了门。查苡刚跨出门,她就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小门把小楼和大楼隔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