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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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三十几年以前的经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把它忘了!他重新想起她,还是在他受到意外的沉重的打击——他现在的妻子叛变之后。他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曾悄悄回到她的家乡,探寻她的踪迹,可是什么也没有了,谁也不知道她的死活。他感到他欠了她一笔债,一笔无法偿还的债。现在,她忽然又意外地出现了!出现在另一个受到自己儿子欺骗的孤女的信里。她不仅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尽她的责任,难道这真会是她吗?

  曹芳说他不仅是忘记了她,而是忘记了人民,这话对吗?他忘了没有?他还要想一想!可对云姑,他还有什么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没有,一条也没有。他让她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她知道不知道辰铭就是她的儿子?知道不知道他吴浩瀚在这里担任重要领导职务?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啊!

  他记得他和云姑的结合,那可是他所一再要求的啊!他在那个石洞里睡了一个月之后,地方上一位中心县委书记来看他。原来他的组织关系,已经留在这里,并且已经决定让他参加中心县委,伤好后就参与本地区的游击队的领导工作。也是从这位书记口中,他才知道云姑是怎样“照料”他的。组织上只给了她少许钱,她是靠串连了几个姑娘,轮流到一个小集镇上卖唱、乞讨和在山上挖药、捉石鸡、扣野鸡,来给他和隐蔽在这一带的十二位伤员买药、买米,搞营养品的。县委书记说:

  “这真是一群好姑娘。她们上集打花鼓卖唱,用锅灰涂上脸,穿得破破烂烂,你看了会忍不住想哭。她们一方面是防御,你知道小集镇,那种地方,五颜六色人物都有,她们不能让人看出本色。另外一方面,她们也要博得善心人施舍,这些丫头鬼着呢。我问她们,你们不怕难为情?不怕坏人欺侮?云姑回答说,当然怕,可有什么法子,谁让咱们穷呢!她们在你们面前,滴水不漏,天天给你们煨鸡汤,你哪里知道,这一碗一碗的汤,她们是花了多少代价搞来的?要知道这都是一些山沟里的大姑娘啊!”

  县委书记感叹不已,吴浩瀚听了更是激动万分。他记得,县委书记走后的当天晚上,他见到她,忍不住捧着她那藏在洞里化装用的破烂衣裳,站在她面前说:

  “云姑,我一切都知道了!你给了我很大的教育。你是了不起的,我们的人民是了不起的,我要永远记住!永远!”

  云姑抿着嘴羞红着脸笑了。

  他和她是一九四八年春天结婚的。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块范围不小的根据地。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他记不准确了,可他向她表白的情景,却记得非常清楚,非常具体。当时,她是多么意外,多么羞怯又是多么顾虑重重啊!还是在那个值得纪念的石洞里。他那时已经是县委副书记,回到这里来布置工作,在这个洞里开了一次碰头会。开完会之后,他不想走了,就睡在涸里。他让通讯员下去给他弄点吃的来,他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听见有人喊他,他还以为是通讯员回来了呢!他胯开眼一看,却是云姑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砂锅,她还是那种神态,那种甜甜的微笑,就象那次他醒过来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

  他不觉楞楞地看着她,心跳了!

  云姑的脸被他看红了,她微微低下头来说:

  “我让通讯员休息一下,我给你送来了。”

  “云姑!”吴浩瀚接过砂锅,把它放到地上说,“你坐下!”

  她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不安地扭扯着衣襟。她已把辫子剪掉了,短短的头发披在脑后,人显得格外精神。吴浩瀚看了她一会,情不自禁地伸手拉着她的手。云姑一惊,本能地把手缩了回去:

  “吴政委!你……”

  “云姑!”吴浩瀚不管她,又把她的手抓住说,“假使你同意的话,我向组织上打个报告,我们结婚。”

  “我们结婚?”云姑吓得跳了起来,连声说,“不,不,不行!”

  “为什么?你对我有意见?”

  “没有意见!”云姑急促地说,“可我不愿意。”

  “你有人了?”吴浩瀚大失所望。

  “没有!没有!”云姑又急忙分辩,“我有没有,你吴政委还不清楚?”

  “那你……”

  “我不要你报恩!”她说,“那不好。我伺候你,照顾你养伤,是党给我的任务。我不要你用这个来报答,那不好,不好,我不同意。”

  “我不是什么报管。”吴浩瀚说,“我是喜欢你!真的,云姑,我是真心实意……”

  “你?”她睁大着眼望望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的眼睛甚至他的全身姿态,都说明他是真诚的,他正用热切的期待的眼光,等待着她的回复。

  “不不!”她摇着头说,“还是不行。”

  “云姑!你是不是嫌我年龄大了?”

  “不不!”云姑慌忙解释,“你大什么?你才比我大两岁,我知道你多大。”

  “那……”

  “我配不上。”云姑终于说出来了,“我识不了几个字,没有文化。你是个县政委,我才是一个普通农村丫头。”

  吴浩瀚哈哈大笑了。

  “你笑什么!”云姑羞红着脸,低声嘟哝,“是不是我说的不对?”

  “不对!根本不对!”吴浩瀚说,“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丫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你还有什么意见?”

  云姑摇摇头,笑了!

  “好!明天我就打报告,行不行?”

  云姑又点点头。

  吴浩瀚看着她那娇羞甜美的样子,忍不住抱起她,在她的嘴唇上亲着。她把头藏到他的怀里,低低地说:

  “现在我就是你的人了,永远是你的人了。”

  永远?哪里有什么永远?没到几年,就变了!她再不可能作他的人了,而他也不可能属于她了!

  这件事发生的原因,吴浩瀚现在已经能比较清醒地认识了。他一度还把责任推到他后来的妻子身上,认为是她预谋的结果。其实,这不过是原谅自己的借口,是为了减轻自己心灵上的负担罢了。她,那个背叛了他的女人,固然有她的责任,可他呢,他是干什么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他自己。

  他和云姑的婚姻生活,算来确是很短暂的。他们结婚不久,形势又紧张了,他的工作又有了变动,把他调到华刚的部队当团政委去了。华刚原是他的老首长,他原来就是在他的部队工作的。云姑还是在地方上,在村里做她的地下群众工作。他们分别时是异常仓促的,双方连几句温存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建国之后,他在一个边远的省会所在市,当军管会副主任,才派人把她接了来。可是反匪反霸运动一开始,她又要求回去,斗争杀害她父母的土匪头子。他没有强留她,一则那时他太忙,顾不上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二则,也可能那时他就有点觉得她没有文化,过于土气,不适应城市生活,因而就没有坚决把她留在身边吧!

  其后不久,他就认识了他后来的妻子。这位从上海来的大学生,在他身边当秘书,不到一年时间,她就把他的一切全管起来了。她善于言谈,善于交际,温文尔雅,美丽大方。处理问题,应付上上下下,井井有条。平时,她不苟言笑,衣着朴素,可是当地和吴浩瀚二人相对的时候,她却又活跃又天真,甚至有意无意地撒娇,使吴浩瀚生活上和工作上都再也离不开她了。

  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越轨的事情。

  一九五二年,云姑又来了一次,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什么也没有说。她那时已经是村干部,工作很忙,只过了一个春章就回去了。五二年冬天,她又来了,这次是带着大肚子来的。不久,她在这里生下了孩子。不知是因为心境不佳,还是身体太亏,她没有奶。从生孩子到请奶妈,这一切大小事情都是那位女秘书料理的。生下孩子不到两个月,她接到电报,姑妈病重,她又赶回去了。吴浩瀚既没有陪她回去,也没有挽留她。

  她哪里知道,吴浩瀚已坠入了不能自拔的苦恼之中。

  远在云姑来生孩子之前,他在一次酒醉之后,竟和秘书发生了关系,而在云姑走后,女秘书又怀了孕。

  吴浩瀚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思想斗争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赶到云姑的家乡,跪到云姑面前,请她帮助他“解脱困境”。云姑既没有吵也没有闹,一句话没说,用被子蒙着头哭了一整天。第二天她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同时也同意了由他抚养孩子。到他临走时,她才说了三句话:“我是做了一场梦。但愿你能全心全意为党工作。别让孩子知道他有一个被人遗弃的妈妈。”

  这三句话,竟然也使吴浩瀚流泪了。

  流泪归流泪,那不过是暂时的眼睛酸一酸罢了,不等风吹,它就干了。吴浩瀚是幸运的,他回去正好又被调到他现在工作的这个省来了。他和秘书正式结了婚。新婚的妻子跟他到了这个新地方,离云姑的家乡远而又远,离他当军管会副主任、后来当副市长的城市,更是万里关山。更何况他又是这个省的一个山区地委副书记,除了极少数领导人,谁又能知道他的第一个孩子和相差不到一岁的第二个孩子是隔山兄弟?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曾有过另一个妻子。

  然而,现在这另一个妻子竟然出现了!她不是在名义上出现,而是成了他的良心上的一个活见证人。尽管这事还只有曹芳一人明白,可他能够装作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吗?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多少年了,她受了多少苦?他自己呢,又得到了什么?不错,宦海浮沉,他的地位一直是稳固的。然而,他的心呢?他能有云姑那种为群众谋利益的炽热心肠的几分之几呢?往事悠悠,不堪回首,那么现在呢?他不是还继续站在包括云姑在内的普通群众的对立面,以自我为中心来权衡得失,发号施令,不允许他们为改善自己的处境而尝试打破一些框框吗?……啊,曹芳,这个聪明的女人,她真善于敲打人的心呀!她把你的心敲得多么痛啊!

  是啊,五十出头的人了,该好好想一想了。不仅为我们自己的晚年,还要为下一代……

  吴浩瀚靠在凉台上,抽了半包烟了。夜深了,这初春的夜,风很冷,露水很浓,他的头发和脸上都湿润了。可是,他还是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孤独而凄凉的卧室里去。

  他又掏出一支烟抽着,抬头望着那繁星点点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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