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省委小花园内，有几处房里的灯，一直亮着：那是曹芳的家，她在起草给省委的报告；那是郭洋的房里，他刚刚从乡下回来，正在看上面来的文件，下面来的报告；还有分管平反、改正纠正冤假错案的书记家，那里正在开小会，烟雾腾腾；再有就是吴浩瀚家，他站在凉台上，窗里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凉台和前面的地上，影子分为两段，象是要把他这个人拦腰折为两截。
大儿子辰铭走了，他是追寻被他损害过的人去了。这是曹芳接到吴辰铭的条子后就打电话告诉他的。小儿子在自己房里鼾声如雷，他除了玩乐拉芳，还知道些什么呢！
吴浩瀚又掏出烟来，划火点着吸了一日，烟雾跟着一声长叹吐了出来，散开了，又聚拢了，在他的脸上缭绕。他的视线被烟雾遮住了，微微眯起眼，啊，他看见什么了？她！依然还活在世界上的她！
他软软地在一张放在凉台上的木椅上坐下来，那不愿触动的往事，无法摆脱地又在他心头重现出来。
首先浮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红红的鹅蛋形的脸，一只恰到好处的高高的鼻子，一对那种小说书上所描写的杏眼。这是真正的杏眼，两只灵活的限珠象是墨点的，圆黑圆黑。眼睛上面是弯弯的长长的眉毛，眉上是整整齐齐的刘海，乌黑浓密的头发覆在头上，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辫子不是拖在背后，而是垂到了北灵满的胸前。她的嘴唇鲜红，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呵，那甜美的笑啊！
他第一次看见她，她就是这个样子。尽管她后来变化了，变成一个典型的农村少妇的形象，他回忆起她来，仍旧是第一次看见她的那副可爱的样子。
第一次印象总是难忘的。
那是在一个山区，主力准备撤走，他领着他那个营的一个排打阻击战负伤之后。战士把他背着脱离战场他还记得，后来就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在昏迷了几天之后醒过来的时候，首先就看见了她，看见她的那张美丽可爱的脸。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可他又清楚听见她的悦耳的声音：
“哎呀，老天！你总算醒过来了。”
这是他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一句平常的但却充满喜悦的深情的话。
他楞楞地看着她，她一点也不羞涩，还向他眨眨眼，示意要他别动。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汤勺。她用汤勺在碗里搅了搅，舀了一勺，用嘴吹了吹，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他不自觉地象小孩那样张着嘴，喝了她喂的汤。那真是世界上最鲜美的汤，是他恢复神志以后喝的第一口鸡汤，他到现在仍然记得那甘美的滋味。
她一直笑嘻嘻地喂他，还抽出塞在腋下的一条蓝布手帕，不时替他拭拭嘴。他想问：她是谁，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她甩手指点点他，不让他说话，她还把他被子掖掖好，又用她那虽然粗糙却很小巧的手试试他的额头。然后她站了起来，悄然无声地走了出去。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秋天的阳光从速掩着的洞日的茅草缝里射进来，使洞里的光线很明亮。洞不大，但很干燥，没有一般石洞潮湿滴水的现象。他睡的地上，铺了厚厚的茅草，有一床虽旧但很干净的青花布被子，盏在他的身上。洞里被打扫得千千净净，地上还放着瓦盆，盆里有水，一切都井井有条。
吴浩瀚这时才想起，他是怎么让人背下战场的，他现在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一定是组织上安排的。他估计主力已经走了，不知还有别的留下没有？有没有把他交待给谁？这里的党组织还存在不存在？这个姑娘又是谁？
他心情烦躁起来。他想坐起来，可是一动他的腿发出撕裂似的疼痛，他这才明白他是大腿部位受了伤。他伸出手臂，两条手臂倒是好好的，可是胁下也痛，他摸了摸，那里绑着白布，看来是被弹片擦伤了。
他只得唉了一声，不动了。
晚上，幽幽的月光，冷冷的山风，使洞里变得阴森凄凉了。他听见山上的松涛声，听见洞口的虫子的叫声，叫得人心烦。还有野兽的吼声，不知是豹子还是什么。他在战场上，倒没怎么害怕过，可一人在这孤零零的洞里，他感到怕了。
他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小青年，读过一些书，抗战不久就参加了革命队伍。在部队里，上级领导和们都很喜欢他，除了打过几次仗，他没有感受到多少艰苦，他的职务也提拔得很快，到他负伤的时候，已是一位二十岁的正营级干部了。现在一下子离开组织，离开了们，一人隐藏在这个孤零零的山洞里，他感到不知怎么才好了。
月亮的光移走了，洞里一片漆黑，山上的各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想睡也睡不着。伤口倒不怎么痛，可肚子饿得发慌，全身出虚汗。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那个姑娘再出现，哪怕是来绕一绕就走，也使他能够知道附近还有人就好了。
说来也巧，当他这么念着的时候，他就听见洞口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习惯地低声问：
“谁！”
“我！”
是她！那个喂他喝汤的姑娘。他大为惊喜，也不管伤口疼痛，撑着两肘就坐了起来，真想喊一声“太好了”！他记得他后来也碰到过令人惊喜令人激动的事，但再也不能超过她那天夜里出现，令他那么惊喜了。
“你说话很响了嘛！”她在黑暗中高兴地说。
他看见她把什么东西挂在洞口，连一点微光也被遮住了。她在黑暗中掏摸什么。吴浩瀚很奇怪，问：
“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火石！啊，摸到了。你好多了？”
“好多了。”
“这就好了。”
她喀嚓喀嚓打着火，火煤子溅上火星，着了！黑暗中出现了一点红光，她噗哧吹了一日，火煤燃起小火苗，火苗的光，在她那红扑扑的脸上闪烁。她从石缝里端出一盏灯，把灯点着了，洞里霎时明光大亮芦来。他这才看见，洞口已被挂上一幅草帘，为的是不让灯光漏到外面。
她又给他带来了玉米粑粑和鸡汤。她还要喂他，他坚决不让，抖索着手捧起碗就喝起来。
她在他的铺上坐下来，温柔地问：
“香吗？”
“香！”
“好！烧退了，胃口也开了，你知道你昏迷了几天吗？五天，整整五天！”
“哦，已经五天了！”吴浩瀚放下碗，她又让他躺下。他侧过身子，看见她拿出一件破烂不堪的裤子开始补缀起来，他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妙峰山！”
“妙峰山？我怎么到这里来的！”
“组织上交来的！”
“啊！还有哪些在这里？”吴浩瀚急不可待地问。她看他那急切的样子，又微笑了一下说：
“会有人来告诉你的。”
“晤，你的组织观念倒是很强的。”
“不是组织观念强我早参军走了。”她的嘴微微撅了一下。
“怎么回事？”
“已经批准我到军区卫生部了。”她叹了口气说，“突然又告诉我，说有伤员，要隐蔽到这里，又不让我走了。”
“这……是我拖累了你！”
“可不！就是为你，我才不能穿军装呢！”
“那……”
“别过意不去。”她笑了，“照顾你，是革命工作需要。我不过是这么说说。”
“你……叫什么名字？”
“邓云姑！云彩的云，大姑娘的姑。”
“你是党员？”
“这我不告诉你。”
吴浩瀚看她一副天真而又严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个云姑单纯得很，单纯而又诚，比他在部队里遇到的女容易交谈得多了。他又问：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怎么不知道，你现在是归我管的重要人物！”
“我是什么重要人物！”
“教导员还不重要？你还要当军政委？”
“教导员算个什么！一般的营级干部。云姑，你告诉我，谁把我隐蔽到这里来的？”
“我不是说了，组织上。”
“你真会保密，好，我不问了。这几天就你一个人照顾我？”
“也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
“因为还有人来给你检查，我是负责照料你的。”
“谁来检查？”
“来了你就知道了。”云姑说，“不准你多问了，你睡吧。”
可是兴奋起来的吴浩瀚，他哪里能睡得着呢！他眯着眼看看她，她在低头缝补，他只看见她长长的眼睫毛的阴影，她的脸上，笼罩着愁云，完全不象跟他谈话时的那种天真欢乐的表情。她时而停下活计，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时而又看看躺着的吴浩瀚，象是有满腹心事。这使吴浩瀚奇怪起来，他忍不住问：
“云姑！你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她吃了一惊，“你没睡着？没有什么，你安心养伤，想吃什么，尽管说。”
“你可别瞒我，我看你……”
“没有什么事，真的，我不过是有点困了。”
“你也该回去了！不早了。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一个姑妈，一个小表妹。”
“你爹妈呢？”
“牺牲了！”
“啊！”
吴浩瀚吃了一惊，原来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复杂的感情。这个依靠亲戚过日子的姑娘，没日没夜在这里照料他这个伤员，为了他，她没有参成军。她从哪里给他搞来吃的？又从哪里搞来的药品？在他昏迷的时候，谁给他换药、包扎？谁照料他的大小便？谁把自己的地铺弄得这么干净……难道都是她？一个束出嫁的农村姑娘自愿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做这些事，要有多大的勇气，要克服多少困难？他这样一想，感到心里一热，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云姑看他不讲话，放下活，走到他面前间：
“你睡了？”
他摇摇头。
“要解手吗？”
他又摇摇头，呆呆望着她，嘴角抖动了一下，低声问：
“在我昏迷的时候，给我换药、换衣、解手都是你？”
“是啊！”她脸红了，玩弄着她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说，“我不搞谁搞呢！这是组织上给我的任务，我还能找别人？这个洞只有几个人知道。部队留下一个军医，他每天要跑十几处。”
“我该怎么谢你呢！”吴浩瀚感动地说，“我一辈子都要记住你这位邓云姑。”
“说这话做什么？这是见外的话。我们不是吗？只要你身体养好了，打败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行了。”
她不让吴浩瀚再说话了。她给他检查了一下伤口，换了药，把他的被子盖盖好，从一个他没注意到的石头上，拿下一捆铺盖卷，在一个角落里铺下。她熄了灯，就在那里睡下了。
吴浩瀚这才明白，她夜里是守在这里的。
山上的各种声音又清晰地传到洞里。然而现在，他不感到这些古怪的恐怖的声音可怕了，他也没有孤单的感觉了，他甚至也不感到一丝冷意了。
“这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他这样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