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有人在讲话。吴辰铭昕出是爸爸和曹芳阿姨的声音,他的心一跳,是不是曹芳阿姨在向爸爸讲他的事呢?
他从床上爬起来,无意识地有点茫然地看着房里,瞥见写字台上正摊着一大叠稿纸,那是他正在写的一篇讲农村问题的文章,是和曹芳商量过才动笔的。这篇文章,重点是批判在农村政策问题上的保守观点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满怀豪情地写到深夜。他在文章里号召,耍向那些从实际出发,在农村坚持改革敢于斗争的们学习。他还大声疾呼,有志青年,应该关心农民问题,为改善八亿农民的生活而奋斗……
他的脸一阵发烧,这是对谁说话?他能有资格讲农民间题?耿春芸才是值得学习的农民的代盲人,而他却欺骗了她,背叛了她,还在一本正经地写这种文章!他走到写字台面前,抓起稿纸,把它撕得粉碎。
他悄悄走下楼来,想一个人躲到什么地方,让外面的春风吹一吹,冷静地思考一下,下一步他该怎么走。
他走到楼下餐室,不由止住步。他看见曹芳和他父亲正在客厅里,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口一日吸着烟,曹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正在说话。
吴辰铭下意识地闪到一边,他听见曹芳在说:
“辰铭也听人念过这份材料,就在我家里。我也没有想到耿春芸所说的那个青年就是辰铭。明明是辰铭欺骗了人家,而你们却反过来在通报上点人家的名……”
“这是齐山县汇报的,我哪里想到辰铭会在彩虹坪做这种事。”
“这个姑娘很有头脑,我见过她,郭洋也见过。老实说,她比咱们的孩子强多了,辰铭有什么理由瞧不起她?我倒不是说,辰铭一定要和春芸结合,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勉强不来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追求她而又抛弃她?这里面有没有值得我们思索的地方呢?我们怎样教育我们的下一代人呢?我们是不是自己当了官,就忘了人民,甚至影响着下一代,使他们也感到自己是特殊的人,不愿和人民特别是农民平等呢?我看骨子里就是这么回事,其根源可能还在我们自己身上。”
“为什么?我让他去追求一个农村姑娘?我连影子也不知道。”
“你可能不知道,但这并不能逃避伤害一个孤女感情的责任。”
“我不明白!我认为……”
“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恕我多疑,这上面还讲到另一个人,这个人你认不诀得她?”
“曹芳!……”
吴辰铭听见父亲嘶哑地喊了一声,接着他听见他父亲把地板跺得咚咚响,象一头狮子,在屋里来回走动着。
“你奠激动!”吴辰铭听见曹芳还是那种稳重的恳切的口气,“我不想打探别人的隐私,更不是想有意触动你的伤疤。这里没有第三者,我是想恳切地劝劝你,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有了不同于一般的关系。我记得那次你在我家喝醉了酒,你曾拉着我说,有没有一种虫子在咬咱们的心,心给虫子咬破了,损伤了,再不是原来的心了。你还说,你曾回家乡去找过一个人,这个人,象我一样的,是个女人,她八成是死了。为此,你哭了。老实说,正是因为你有那次酒后吐真言,我今天才敞开心胸和你说话,要不,我何必说这些,才没有必要呢。”
吴辰铭呆住了。他不明白曹芳讲的是谁,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爸爸有秘密,有并不光明的秘密。他很想听见父亲辩白,可是他听不见他说话,他大约被击中了。这就是说,曹芳阿姨讲的都是事实。
过了片刻,他听见曹芳又说:
“做这种事的当然不是你一个人,很多,可以说是很普遍,我也不想评论这件事的本身是非。我是想说,我们这些人,在革命胜利之后,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捍卫过真理吗?一切是从人民利益出发吗?还记得人民对我们的支持吗?过去支持革命的普通群众,他们的后代,今天还在过着贫苦的生活,我们关心过吗?我这样提问,也许你会说我是胡乱联系,你会说个人问题和工作上的负责态度并不能等同。这可能的。但是,我们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者,我们就不应该这样原谅自己。我们是为人民的解放、幸福而革命的,我们为什么在不同的革命时期,对人民就有两种迥然不同的态度呢?我们为什么要给别人制造悲剧?这能说和我们的世界观毫无关系吗?假使说,你从来没有爱过她,那是另外一回事。问题是,你爱她而遗弃了她,这就不能不反省了。你想想看,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她是你的救命人啊!”
曹芳一口气说了许多,吴辰铭听见爸爸低声讲了几句什么,可是昕不清楚。接着他又听见曹芳叹了口气说:
“你该去看看,为什么不去呢?面子?怕人议论?谁又会议论别人的补过行为呢?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从自我出发?就象你对农村问题一样,你不是不知道,农村政策非放宽不可,责任制会促进生产。你是知道的,知道而又去阻挠,又去禁止,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个人?我看,你倒真该从这里总结一下。我们都是过了半辈子的人了,这后半辈子,难道不应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好事?不仅是我们这一代应该这样,还有下一代呢!”
吴辰铭仍然没有听见他父亲讲话,曹芳也不吱声了,只有房里的烟雾袅袅娜娜从半掩着的门里飘出来。
吴辰铭悄悄站在外屋,揣测曹芳阿姨讲的到底是谁。难道爸爸以前还有过妻子?从来没听说过啊!事情是从耿春芸的自白材料上引起的,那材料上,说到了谁?邓云姑?邓妈妈?啊!肯定是。天啊,她的悲剧原来是爸爸一手制造的!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吴辰铭极力回忆邓妈妈的容貌,开头有点模糊,后来逐渐清晰了。他想起她的茅屋,想起她那沉重的并不悲苦的脸色,她那总是很关切地望着人的眼睛。她年轻时一定是很美丽的,为什么爸爸要抛弃她?
抛弃?这是多么令人讨厌的卑鄙的字眼。爸爸这样做过,而他,他又怎样?他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冷,一种彻骨的象打摆子前发作一样的冷。他感到支持不住了,悄悄地走了出去。
天色不早了,偏西的太阳只能晒到高楼的顶部了。太阳下面,有一片乌云,象谁在天边泼了一层浓墨。宿舍区小路上的刚发青叶的水杉、梧桐,静静地立在那里,哪家的房里正响着音乐,一种现代的跳“迪斯科”的流行乐曲。
吴辰铭站了一会,又慢慢迈着步,微微低着头,向外面走着。
到哪里去,他并没有考虑好,只是信步往前走。他太需要思考了。他该不该去看看耿春芸呢?她不是为了个人遭受折磨,她是坚强的。他比她优越在哪里?他又想起今天早上,她看着他的那种眼神,那是恨!是……爱?是恨和爱的交织?……现在他不去看她,那他成了一个什么人了?
“小吴!小吴!”
两位姑娘和他迎头碰上了。
“你在默默她想什么?嗯?”
“人家到了政研室,在思考大事呢!嘻嘻。”
“别忘了,周末舞会。还是那些人。哎,别忘了邀晨皓,听见没有?”
她们笑着跑走了。快得象一阵风,留下了扑鼻的香气。
吴辰铭回头望了望她们,她们真快乐。可她?一个人被关在那里。她现在是在哭泣还是在抗争?不,她不会哭的,可谁去照顾她?她早晨把嘴都跌破了,衣服又穿得那么薄。真该死,还是他把他按住的。她现在会想到他?当然会。她会用什么样的感情想到他?诅咒!是的,诅咒,她有一千条理由诅咒他啊!
他被一阵嬉闹的人声惊醒了。他抬起头,这才发现,他已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大院里来了。这个大院,也是机关宿舍,许多小孩在那里玩。他没有理那些小家伙们,站下呆了一会,仿佛才想起他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便径直向一个人家走去。过了一刻,他随一位年轻人又出来了。那年轻人搔着后脑勺,不情愿地但又无可奈何地从一间平房里推出一辆摩托车。吴辰铭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交给那位年轻人,说了一句:“请你把条子交给曹芳。”就跨上摩托车,蹬了几下,摩托车吼叫起来,他骑着摩托车飞快地驶出大院,一直向城外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