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辰铭开始了大学生生活。
他读的是易学系。这个专业,很有点意思,一点也不枯燥。他很想钻进去,认真学一点有用的东西。他从小就喜欢树,喜欢各种各样的树,看着那些树组成一个绿色的世界,枝叶婆娑,凉爽宜人,总感到是很大的愉快。可是,他的这种想法却不能得到满足。教师上课拘拘束束,没精打采,连讲光合作用也怕犯忌。同时,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大批判,学工、学农,街头宣传,占去不少课时,一个月几乎上不了几堂课。仪器没有,标本没有,试验易场改种了粮食。学生们来源也异常复杂,有的是初中生,有的连初中生都不如。有的胡子拉碴,三四十岁了,还有生过几个孩子的胖得叫人发笑的“妈妈同学”。许多人在教室里笑话百出,常常弄得教师们啼笑皆非,背过身去对着黑板叹气。平时,同学们之间,也不能讲什么知心话,因为谁对谁都不了解,怕小汇报。有一部分人,只晓得算账,算出来后的工资,讲吃、讲喝、讲找对象,讲低级笑话。还有一部分人很关心政治,含沙射影,骂现行政策,骂“女皇”,写一些晦涩难懂的诗,满腔悲愤地在小圈子朗诵,甚至捶胸哭泣。只有小部分人,跑图书馆,找教师,自己搜集制作标本,到校园里去对剩下的少数稀有易木仰头观察……
不到一学期,吴辰铭对学校生活就感到厌倦了。一种彷徨的无以自主的情绪又重新控制住他,虽然不象以前溜马路的那种精神状态,但也只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差。他不愿接近那些有低级趣味的人,他瞧不起他们。他很想和那些爱国爱民分子接近,他们又对他有戒备,因为他是出没于特殊别墅里的人物,爸爸还是一个省的政工组副组长。剩下的那些用功的学生,他们又没兴趣清谈。于是,他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踯躅,或者跑回晨皓家里,一连几天不进学校的门。他不知道这样混到毕业该怎么办。
对耿春芸,他几乎不去想了。开头,他还模模糊糊希望着,希望能接到她一封回信,哪怕是痛骂他一顿的信也好。信却一直没有,一个字,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又不愿和彩虹坪上的知青联系,也不愿给查苡写信,更不愿让人知道他的秘密。后来,他又渐渐轻松了,心想没有来信也好,她可能很怨恨,怨恨一阵子就完了。他给她说的是老实话,他们不可能结合,这比让她痴心等待总要好些。她没有来信,也可能说明,她也想通了,不愿再打扰他。这样,他的心也就安了。
但是,他还是鼓不起劲来。别墅区的青年们很少了,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对这海滨生活的新奇感已经消失,不象刚来时那样,以为这就是人生追求的目标,是值得人人羡慕的生活方式。他也没有那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愉快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觉得也不过如此。他开始感到孤寂,就象这季章一样,落叶飘零,海风呼啸,整个别墅区,都显得孤零零的。门前的合欢树,也只剩下一些技丫,象伸出许多细细的手指,指向天空。
晨皓不大回家。她见到他总是关切地问这问那,并不问他学习情况,也不谈当前的政治,只是问问他生活上的事。她爱清洁成癖,一回家就指挥警卫员、保姆把家里家外洗刷打扫一遍,埋怨她妈妈摆脱不掉农民习气,不懂得收拾和布置房子。她也指挥吴辰铭,让他不断掉换房里的家具位置,要他去买一些小摆设,挂上风景画。她还买了一架钢芳,经常叮叮咚咚地弹着。也真难为她,她居然能弹出不少曲调。她弹芳的时候,很严肃,命令吴辰铭坐在一边,有时她回过头看看他,嫣然一笑,就象在“参考电影”上常见的某些镜头一样。
晨皓一家都把吴辰铭当作自己人,当作一个家庭成员。他甚至隐隐感觉到,晨皓的爸爸妈妈已经默认他是他们家未来的女婿了。就是晨皓本人,也似乎承认了这种关系。可是吴辰铭却激不起热情,他甚至连拥抱一下晨皓的欲望都不曾有过。他自己也很奇怪,面对这位长身玉立、肌肤细腻、性格温顺的美人,竟然象对待自己的姐妹一样,那种令人颤栗、心慌、激动的强烈要求,都到哪里去了?大约正是因为这一点,使他显得端庄、文雅,才被晨皓和她的父母看中了吧?谁知道呢!
吴辰铭就在这种表面上无忧无虑,实际上感到空虚的精神状态中,度过了前两年的学校生活。假使说也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他懂得了一些易业的基本知识,看了不少社会科学方面的著作,读了一些不易找到的外国作家的名著,结识了几位新朋友,包括雯雯的对象魏易。
从一九七六年春天开始,吴辰铭才又重新振奋起来。他参加过令人难忘的追悼总理的活动,跑到北京参与天安门事件。那次,他几乎被抓起来。这种带有冒险的行动,使他感到精神振奋。等到他毕业被分配到省农村政策调研室的时候,他已经自认是比较成熟的拥护解放思想的年轻干部了。对于个人问题,他已认定晨皓。没有其他想法了。他很平静,很满足,这次是真的满足了,再也没有那种幼稚的徘徊苦恼寂寞孤独的感觉了。他的人生道路,毕竟是平坦的,他的生活条件,毕竟是优越的,他该满足了。于是,他象一只鸟儿,满心欢畅地生活在温暖的春天的怀抱里。
生活真捉弄人哩,他竟会昕到耿春芸的自白!耿春芸的出现,已在他的平静愉快的心田里,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响;而他给耿春芸的伤害程度,又大大出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