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往事象一场梦,象淡淡的飘拂在易间的青烟,它偶然显现一下,很快就消失了。有时想起来,它竟是那么遥远,那么缥缈。年轻的心,总是容易被新的生活新的人塞满的,新的替代了旧的,就把旧的从心里挤走了。也许,在有创伤的人身上是例外,因为创伤愈合了,总还会留有疤痕。可是吴辰铭,他有什么创伤?没有!他不过是做了一场幼稚美丽的梦,让这个梦就封闭在心灵深处吧,别去触动,别再到做过梦的地方去重温,那么这美丽的诗一般的梦,将永远是美好的。
这一个夏天,对吴辰铭来说,真是最难忘的。他被一种新的生活,新的人物深深吸引住了。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高干子弟,但他是在一个小城市成长的,等到了省会,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优裕生活的美酒,“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在学校里虽然没受到“黑崽子”之类的叱骂,可什么优越感早跑到爪哇国里去了。高中毕业之后,他又成了一个在家庭在社会,都是多余的人,彷徨、苦闷、忧郁紧紧伴随着他,一直到彩虹坪。他哪里见识过现在这种生活呢!他白天去洗海水浴,同晨皓和别墅区的青年男女们,在温凉的海水里嬉戏、竞赛、挑逗,倦了就躺在沙滩上,他的前后左右躺着的是一些穿游泳衣的健美的姑娘。要是不去游泳,他便到这一幢那一幢别墅里,和其他青年一起,聊天,听唱片,弹钢芳,弹吉他,或者交换书籍。精美的菜肴、点心,软绵绵的地毯,抒情的唱片,都使他心醉。晚上,晨皓总是穿着雪白的衣裙,陪他坐在海边礁石上,静静地望着升起的明月,望着一明一灭的灯塔,让海水温柔地舔着他们的脚脖。有时来的人多些,还会有人低低地哼着歌子,弹着吉他,奏出动听的带有几分伤感的曲调。一种甜蜜的忧郁,满足的怅惘,充塞着吴辰铭的心头。他真想一辈子就在这夏夜的海边坐着,让灵魂浮到空中,永远永远地停留在这幻梦似的境界里。有时,他还能看到那年月刚时兴起来的极少数人才能看到的“参考电影”,银幕上那种性的解放,感情的放纵,浪漫的情调,豪华的场面,又会使他如醉如痴,回肠荡气……
啊!这是多么令人陶醉,多么令人惬意!在这里,再去想那彩虹坪,会是多么可笑!
吴辰铭到海滨半个月,他没有给耿春芸写信。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写。起初他自己对自己说,等主意打定了再写,春芸可不喜欢模棱两可的态度。后来,他曾想写一封解释的信,写了一半撕了,再重新写,又撕了。他想写,他要上大学,等大学毕业了,再去找她。他还能够去找她吗?这种空愿假愿,许下了有什么意思?他又想写,他现在很快乐,但是在快乐中他没有忘记她,她要是也能来这里那该多好!这又是废话,惹她生气的话。写这样的信是十足的虚伪……他撕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拖延下来。
又一个月过去了。他的入学手续全办妥了。工农兵上大学,他既非工又非农,更谈不上兵,身份无一相符,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吴浩瀚是怎样把手续办妥的,又是托谁办妥的,他也懒得去问,反正他只管去读书就是了。好在他们的学校在这座沿海城市的郊区,开学时,骑一辆脚踏车就可以去报到。他几乎用不着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假使他愿意的话,他甚至在开学后,还可以住到晨皓家里。晨皓也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里,她学的是政治系。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不能不给春芸写信了。一切已经决定了。爸爸很快就要回去工作,他和妈妈已正式离婚了。他也要到学校去报到了。一切都顺利,他过得很快活。心里只有一个疙瘩,就是怎么通知耿春芸。
这天晚上,外面正下着大雨,七八级大风吼叫着,扑向这个优美宁静的别墅区。大海咆哮起来了,风声、浪声、雨声,肆意向这个世界逞威,仿佛要把天地搅得翻一个过。厚实的墙壁,紧闭的玻璃窗,也隔断不了这愤怒的风雨波涛声。
吴辰铭呆果地坐在写字台前面,茫然地向窗外望着。突然,闪电的光,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炸雷轰隆隆地响了,震撼着小楼,连他的坐椅,也被震得跳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着桌上已经写好而尚未发出的信。
他在信上,干脆承认他在彩虹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是在自己感到心灵极度空虚,对前途充满着绝望的情绪下对她产生了一种突发的感情的。他承认他损害了她,他是一个自私的家伙。他不可能按照她的愿望再去彩虹坪,更不能按她的安排去过那种近乎野蛮原始的生活。他祝她幸福,真诚地希望她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他说他对不起她,可是他并不是有意欺骗她。他说他这人虽然不好,可还没坏到那种程度去玩弄一个聪慧而又可怜的孤女。这只是命运的捉弄,不由自主的,他希望她理解他,谅解他。最后,他还讲到,他上大学,并不指望能学到什么,往后怎么办,他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打算。他说他不如她,她倒有一个很明确的人生目标,而他呢,仍象一片叶子漂在水上,听任波浪摆动……
这末后一段表白,他并没有想写,可是写着写着,一股悲观的凄凉暗淡的调子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了。他认为自己最近是快乐的,满足的,甚至是兴奋的,为什么又不由自主地要说自己仍象一片落叶,这是假话?是虚伪?是想用悲怆的自白去博取对方的同情和谅解?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把这一段涂掉,可是他又懒得再重新写了。
信是写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一切都了结了。少年的初恋,彩虹坪上的热烈拥抱,他对秋荚所作的誓言,这一切一切都结束了!
他仿佛害怕自己会动摇,立即披上雨衣,冒着风雨,跑到楼外路上邮筒面前,把信投了进去。
他回到房里,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在柔和的粉红色的灯光下,沙发上洁白的布罩变成很调和的淡红色,地板闪着微光,白天晨皓给他送来的放在写字台上的一束鲜花,散发出一阵阵淡雅的香气;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吉他,靠在沙发旁边,好象在向他发出召唤,要他去拨弄一番。
他脱下雨衣,轻轻吁了一口气,坐到沙发上。这一下该轻松了,总算把一块心病去掉了,可以愉快地生活了。窗外,狂风暴雨还没有停息,天空仍不时闪着电光,滚着轰轰的雷声,海浪的澎湃声也清晰可闻。可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拿起吉他,拨弄了一下,吉他发出一声哀怨的叹息,余音象游丝一般在房里飘荡着,他感到自己的心也颤栗了。他想弹一个曲子,可是弹不成,他毫没来由地一下站立起来,毫没来由地在房里大踏步来回走着。
奇怪,他一点没有感觉到轻松。相反,他的心沉甸甸的。他在屋里走了几圈,在窗前停下来。雨点继续敲打着窗子,水顺着玻璃流下去,象是许多条透明的蚯蚓在往下爬。他看着看着,觉得自己脸上也有那透明的蚯蚓在移动,从眼睛下面一直爬到脸颊上。
怪了,难道他哭了!他为什么会哭?是为了自己的良心?还是为了别人的命运?人真是一个复杂的动物。他一头扎到床上,用那薄薄的柔软的夹被把头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