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和吴浩瀚都不知道,吴辰铭正关在自己的房里。
他早就回来了。他是从后门回来,一头就扎进自己房里的。弟弟、父亲以及家里来了什么人,他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关了房门,躺在自己的床上,两眼望着晨皓送给他的挑花窗帘。窗帘上的白花,微微飘动,象是一片白云,一片在山间浮动的云,这片云,把他的心托起,在半空里飘飘荡荡。啊!人的意志有时是多么软弱呀!社会地位,物质文明,名利追求,贪图安逸,有时竟然能把一种美好的向上的感情扼杀了。
多么鲜明的记忆,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对他的周到的安排,临别那天,她靠在墙上的孤单的身影,这一切都好象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可这一切又被封固得多久了啊!
吴辰铭离开彩虹坪的时候,确是洋溢着满腔春意。青春刚刚觉醒时的初恋对象,现在竟意外地碰见了。假使说她那时象娇小的海棠,现在却成了最洁白的野百合花。他认为他是真的爱了,是第一次的最炽热的爱情,他并不是寻欢作乐,逢场作戏,更不是把她当作自己逃避现实而寻找精神寄托的对象。他去彩虹坪的时候,象飘在空中的半枯萎的叶子,而现在,他感到已经有了坚实的土地。她为他想得多么周到、实际而又富于理想,朴素而又充实。人,正应该这样对待生活啊!他把那简陋的房子,她有时有点粗鲁的表现都遗忘了,留下的印痕都是最美好的。
他不象去时那么愤懑忧郁,也不象给“小猫眯”送葬时感到人生无常,他甚至也不恨他那偏心的妈妈了。他终于有了着落。他本是被放逐的,但这是一种很幸运的放逐。
他当时在回来的路上确是这么想的。他根本没有想到,短短的时间内,家里有了突变。这使他一震。
他的家已经搬了,搬回到他们原来住的那所幽雅的小红楼里去了。他心里一喜,莫非爸爸已经结合了?
吴辰铭让县里送他回来的车子开走了,急忙奔回他那个老家。他看见那红砖墙,看见楼前的小花园,看见楼前停着一辆绿色小汽车,心里忍不住跳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门口,猛地推开了门。
爸爸吴浩瀚正在客厅里忙着什么。客厅里坐着一位胖胖的穿军装的军人,吴辰铭认得他是爸爸的老首长华刚,在一个海滨基地当副司令员。华刚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姑娘,吴辰铭也很熟,她是华刚的女儿晨皓。
房里人一见吴辰铭进来,都抬头看着他。他忙向华刚父女招呼,喊了一声:“华伯伯!您好!”
“好!好!”华刚向他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高兴地打量他说,“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不环!刚从乡下来?”
吴辰铭点点头。
“你是去联系下放地点的?”华刚又问。
“是!”
“联系好了?”
“好了!我打算很快就去。”
“好!”华刚说,“很有出息。那个地方生活怎么样?”
“生活不好,很苦!”吴辰铭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啊!苦!”华刚叹息了一声,“折腾下去,还要更苦。你怕不怕吃苦?”
“不怕!”吴辰铭挺挺胸脯说,“我计划好了,打算在那里扎根。”
“很行啊!晨皓,你听见没有?”华刚回头对正在向吴辰铭微笑的女儿说,“小辰铭比你有出息!”
晨皓不答,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有这个想法就行了。”华刚笑起来了。他站起来,对吴浩瀚说:“我们走了。明天,让晨皓在宾馆等你们,我还要去看看老李。”
华刚和晨皓坐汽车走了。
吴辰铭在他们走后,才注意到家虽然搬回来了;可是并没有认真收拾,许多东西,仍旧乱糟糟地堆放在那里。房子依旧,吴辰铭却感到有一种很凄凉的气氛。他的妈妈和弟弟都不在。
“妈妈呢?”吴辰铭问爸爸。
“她到上海去了!”吴浩瀚闷闷不乐地说,“你弟弟也跟她一道走了。你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去海滨。”
“去海滨?”吴辰铭吃了一惊。
“华伯伯帮忙,给我找了一个休养的地方。”吴浩瀚抽着烟慢慢地说,“我身体不好,省革委领导也批准我去休养一段时间再回来工作。”
“爸爸!你结合了?”
“让我担任省政工组副组长。”吴浩瀚说,“可眼下批易批孔搞得正热闹,我不想马上去上班。你的下放问题已经解决了,五七办公室已批准你留城,仲旭也不去了。”
这个消息又使吴辰铭一震。他不用下去了,他在彩虹坪的计划,他路上的许多想法,一下子被全部打乱了。他不去,留在城里做什么?还那样无所事事地混日子?春芸怎么办?他往后又该怎么办?
他心乱了,怔怔地望着确实瘦了很多的爸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事我已经给你安排了。”吴浩瀚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情口气说,“前几天农学院的负责人来了,我和他说起你,他答应让你到他们学院去上学。农学院并不理想,可别的学校都是军代表当家,我没有熟人,不好办。华伯伯想让你到他们部队去,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上大学比较好。”
“爸爸!”吴辰铭很想说,他不想上什么农学院了,他要到彩虹坪去。不知怎么,喊了一声“爸爸”,下文竟说不出来。
“先在农学院待几年,毕了业再说。”吴浩瀚看了儿子一眼继续说,“到那时,局势稳了,你照旧可以出来搞搞政治工作什么的,搞技术出息不大。要是还是这么乱,你就到农业部门去,这是可进可退的办法。”
“爸爸,我已经在彩虹坪联系好了。”吴辰铭鼓起勇气说,“还是让我下去吧!我打算……”
“你打算什么!”吴浩瀚瞪起眼睛问,“打算在那里蹲一辈子?”
“我想接触一点实际。”吴辰铭低下头解释,“在农村滚一滚,学点实际知识,有空,我还想学着搞点创作。”
“什么?搞创作?”吴浩瀚又惊又怒,“你真是一个没出息的浑虫!你没见那些文人的下场?你老老实实打消这个念头。”
“可我……”
“还有什么!”
“我还是想去彩虹坪。”
“你这孩子是怎么啦!”吴浩瀚站起来,生气地说,“我给你做了这么理想的安排,老着脸去找人,希望你将来能有点出息,你……反而一股劲要下去!你以为下去是好玩的?你去逛了一趟,看看风景,啊,风景好美呀!美!不要说长久,让你蹲上一年,你就会受不了啦!你能象农民那样干活?你能耐得住那里的苦日月?你能经得住那里的风霜雨雪,把自己一辈子埋没在山沟里?你说!你能吗?”
吴浩瀚睁大眼望着儿子。吴辰铭赶紧避开他的耳光,低下头,他确实不敢回答了。
“你呀!”吴浩瀚叹息了一声说,“我原以为你很懂事,比你弟弟懂事,我把将来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所以我才给你去找关系,求人,哪知你也说出这样幼稚,这样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话!早知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才不去管你呢,你呀!”
吴浩瀚又颓然地坐了下来。他吸了几口烟,又说:
“你不知道吗?我决心跟你妈妈离婚了。”
“离婚?”吴辰铭惊骇得跳起来。
“她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和仲旭。她不配做妻子,也不配做母亲。我们早就分居了。她以为我下不了决心,可现在,我决定了。她说她想回上海,我同意,等她把工作联系好了,我们就办手续。好了,我就跟你讲这么多,你把你自己房间收拾一下,明天跟我出发。”
吴浩瀚看也不看吴辰铭,回到自己房里,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