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胖子,穿了一身旧军服,随便而有点邋遏。他的脸色红润,宽脸、大鼻、大嘴,就是眼睛不大,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给人一种非常和善可亲的感觉。事实上,他待人确是非常亲切的。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有过光荣历史,文化不高,出身很苦的部队首长。
他是辰铭的女友晨皓的爸爸,名叫华刚,是长期在部队当首长的。去年,因为身体不好离休了,他把家搬了回来,住在这个省省会的郊区。他是吴浩瀚的老首长,吴浩瀚对他一向是很尊敬,很爱戴的。至于华刚,他倒并不怎么摆首长的架子,他总是把吴浩瀚喊作小吴,两人始终保持着很亲密的关系。
吴浩瀚一见华刚,忙上去搀他,同时喊了一声:“老政委,你来啦!”
“找你有点事呢!”华刚高高兴兴地说。他没有让吴浩瀚搀扶,自己大步走进房里来了。
“有什么事?”
“娘的!老家回不得。”华刚坐到沙发上,推开吴浩瀚递过来的茶,用手敲着茶几。
“一定是老家人找你麻烦了。”
“可不,那些家伙,以为家乡出了个将军,什么事都能我他办了。他们哪里知道,我是一个交了印的将军,是个老废物了。”
“什么事,老政委尽管吩咐吧!”吴浩瀚笑着说。
“私人的事我不找你。”华刚严正地说,“我不搞走后门那一套。现在我真恨我们党内一些败家子为了他自己的利益,顶着党的名义,滥用权力,还无耻地说什么,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让老百姓指着党的脊梁骨骂娘。他娘的,真叫人胀气。”
华刚一说到这些,脸就红了。他捶桌子,摇头,万分恼火。吴浩瀚了解他的脾气,就象多数下一辈看待噜哩噜苏的老人一样,用一种宽容的微笑望着华刚。
华刚发了一顿脾气之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片纸来,他扭纸放到桌子上,对吴浩瀚说:
“这是要请你帮助解决的清单,是我那个家乡的基层干部开的,无非是贷款、柴油机、水泵、化肥、水泥之类,都是公用的。他们说,没有这些,群众就不干了,闹着要包产到户。”
他那淡淡的眉毛攒拢起来,摇晃着他那大脑袋,又说:
“娘的!他们用巩固社会主义阵地这顶大帽子压我这个老兵,没办法,老子只有投降。不帮助他们战胜歪风邪气,心里能安吗?你看,这些问题能解决吗?”
“再难也得解决啊!”吴浩瀚笑着说,“不解决,老政委一边骂娘一边举起棍子砸我的脑袋,我朝哪里躲呀?”
“你这个小吴啊!”华刚快活地拍了吴浩瀚一掌说,“只有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离休老兵。娘的,现在有的人,一听说你离休了,马上就换上了一副冷脸子。哎,晨皓呢?”
“她和辰铭到曹芳家吃饭去了。”
“曹芳?”华刚偏过头望着吴浩瀚问,“你们的事怎样了?”
“没有怎样,老政委!”
“你别瞒我,晨皓都告诉我了。”华刚说,“你呀!你这个人别的方面都还不错,就是这件事没处理好。好,我不说,不过,你也该接受教训了。这回你可不能马虎了,你总不能再闹第三次离婚,那对你政治上会有影响的。”
“我明白,老政委!”
“曹芳这个人不错。”华刚想了想说,“可她为什么要写那些阴阳怪气的文章呢?老实说,我就看不惯,很不是味儿。一个党所培养的人,怎么能跟着当前的错误思潮,指责党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呢?不合规矩嘛!你要是跟她结婚,要让她首先把这一条改过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吴浩瀚说。
“听说老钟徊欣赏她,是吗?”
“是!”
“哼!郭洋,他来了,我看也不大讲正道,今年农村这股风,根子还是去年刮起的。小生产者嘛,你退一步,他就进一尺。现在好多地方想搞单干了,他郭洋怎么办?”
“不知道!”吴浩瀚说,“他刚从国外回来,马上就下去了,没有听说他对农村当前出现的问题有什么看法。”
“曹芳呢?她那个政策研究室跟你们农委步调还合拍吗?”
“不怎么合拍。”
“那怎么行,小吴哇!原则问题不能让步。当前思想很乱,你脑子要清醒。”
“我知道,老政委。”
华刚长叹了一声:“有许多事不好说,可我们心里要有数。对党、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感情,对他老人家生前的许多指示,我们可不能动摇。”
华刚正说得有劲,电话铃响了。吴浩瀚抓起话筒,忙坐正了身子,说:“是我!郭洋,你在哪里?”
“老钟打来的?”华刚插问。
“是。”吴浩瀚点点头,忙又昕电话:“好的。曹芳?好嘛,我也打算找她交换交换意见。这个……我当面向你汇报吧!对,我们是有那样看法的,郭洋,你的意见呢?唔,好……”
“你别放电话。”华刚打吴浩瀚招呼,“让我跟他讲几句。”
大约郭洋也听见有人在旁边了,他问:“谁在你那里?”
“华刚。”吴浩瀚答。
“老钟,你好!”华刚干脆把话筒接了过来说,“你真是忙啊!一忽儿飞到国外,一忽儿又跑到基层。”
“没有法子啊!”郭洋在电话里说,“现在千头万绪,正象胡耀邦说的,问题成堆、成山,就这还怕抓不到点子上呢。”
“你别搞发明创造就能抓到点子上了。”华刚说,“政治工作松不得,阶级斗争松不得……”
“你还是念念不忘呀!”郭洋在那边笑了,“光靠念这个经恐怕解决不了问题吧?你现在闲着,经好念,我可不行啊,我要解决实际问题。”
“你呀!”华刚火了,“你说话可有点不对昧,啥叫念经,你把马列主义当经吗?”
“你想给我上纲上线?老华哇,你要学学三中全会公报啊!”
“老钟!哪天你到我家来,我要好好和你谈谈。”
“好嘛!你准备一瓶茅台,舍得吗?”
“我准备。”华刚说,“不过你可一定得来。我还准备请几个老朋友来,我们要向你进行一点告。在农村问题上,我们要讲话。”
“好哇!我要带上一些农民代表来,让他们找你要饭吃,要衣穿,看你们几个老家伙怎么招架?”
华刚仿佛清楚看见郭洋说话时的嘲讽的笑容,这,使他更为恼火。他正想找几句有力的厉害一点的话,克他一顿,一时没有找到,郭洋已经把电话放下了。
“这个郭洋。”华刚放下电话,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样的老,也挡不住潮流的袭击,我看哪,他迟早要栽跟头,苗头不对了嘛!小吴,刚才他在电话上跟你讲了些什么?”
“要我认真和曹芳交换意见。”吴浩瀚说,“他让我们最好能取得一致,给省委写一个报告,好让省委讨论。”
“讨论什么问题?”
“农业责任制,包括什么大包干到户,包产到户。”
“这个问题还用得着讨论?”华刚问,“这是属于批判、抵制的问题嘛!”
“看样子郭洋不这么看。”
“怎么?他还想公开支持这种倒退的行为?要是那样,我就要上中央告他!”
华刚和吴浩瀚正说着,门被人敲了几下,吴章中拉开门,曹芳立在门外。她看见华刚在这里,忙先招呼:
“华老,你也在这里?你最近身体可好?”
“好!很好!”华刚看见曹芳,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笑着打量她说,“小曹,你怎么越长越年轻了?”
“哪里的话。”曹芳放下手里的皮包说,“我也是快上五十的人了。”
“看不出,看不出。”华刚拍着沙发的扶手说,“刚刚我和小吴正在讲你呢!”
“讲我?”曹芳也坐了下来,“讲我什么哇?”
“讲你和立一中的事。”华刚说。
“华老!”吴浩瀚想止住华刚的话头。
“你们也不是毛头娃子了,何必遮遮盖盖?”华刚根本不听,兴致勃勃地说,“小曹啊!我看你们也该把关系明确起来了。我对你只提一个要求,你能昕吗?”
“什么要求,你只管说吧,华老。”
“你别再写那些文章了。”华刚认真地说,“那是一些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们的玩意儿,你,一个烈士的女儿,是党一手培养大的,何必要笔杆子?再说,我听别人讲,你写的那些文章的观点,也很出格。这不好,一个党的好干部,是不应该这样做的。”
曹芳开始还面带微笑听着。后来她看出华刚是很认真地在谈这些话,便不笑了。她望了吴浩瀚一眼,这位农委主任立在窗前,装作没有看见。
“浩瀚也是这个意思。”华刚索性把话说开了,“他正是因为这个,才有意回避你呢。我刚才批评他了,他不该回避你,应该跟你正面把话讲清楚嘛!共产党员对共产党员,话就该摆到桌面上,这才叫光明正大。比如,你们都是搞农村工作的,你们在认识上就应该一致。小曹,你对当前农村里的一些问题是怎么看的?老钟不是让你来和浩瀚交换意见吗?”
“刚刚郭洋是和我通过电话。”曹芳说。她对坐在面前的这位老的观点已经猜出八分了,她也从华刚嘴里知道吴浩瀚回避她的原因了。她不想隐瞒自己的看法,又说:“我很坦白地告诉郭洋,我们调研室的,包括我在内,是和浩瀚的看法有分歧的。”
“好!你说出来就好。你们分歧在哪里?”
“华老!农委发的那份文件你可能没看过,我们……”
“我看过,我很赞成。”
“我们不赞成。”曹芳说,“我们认为,我国农村问题是很复杂的,走过的路也是曲折的。我们固然有成绩,可是缺点和错误也是很多的。我们应当总结经验教训,不能死死抱住老一套不放,那样是不能解决农村中任何问题的。现在,党让我们批判,左的错误,号召我们解放思想,农民兄弟是很拥护的。在这种情况下,有的地方想打破左的政策的束缚,做一些大胆的试验,我们应该支持,不应该阻止,更不能随便发文件给人扣上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帽子。所以,我们认为农委发的文件,对当前农村政策的贯彻是不利的,它会挫伤群众的积极性。”
“照你这么说,农民做什么都可以允许?”
“那当然不是。”曹芳说。她倒很高兴有这个老人在场,她可以在他面前摆自己的观点,让吴浩瀚在一旁听着,这样,比只有她和吴浩瀚两人谈话反而更自然一些。她又补充说:“我所说的允许,是指某些有利于调动群众积极性的试验,比如现在有不少地方搞了各种形式的责任制,就是一种试验,我看就该允许。”
“允许?允许大包千,允许包产到户?”华刚瞪着眼。
“为什么不可以呢?”曹芳沉着地说,“华老,你到农村去看看,你就会明白,所谓包干、包产到户,就是让每户农民,在对集体负责的前提下,管好自己的包产田……”
“我明白社会主义道路不能动摇!”华刚打断曹芳的解释,大声吼起来了,“闹了半天,你这个曹芳是要鼓吹人单干,鼓吹倒退哇!”
“华老,包产不是单干,±地是公有的,每个农户对集体都有……”
“你别狡辩。”华刚根本不昕,他说,“你呀!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老,你这个娃娃是对革命变了心了。你这是公开鼓吹倒退,倒退了两千年,你怎么对得起先烈,怎么对得起毛主席?怎么对得起全世界的劳苦大众……”
“华老,你听我说。”
“我不要昕!”华刚摆着手,“别看我离休了,你就可以在我面前放肆攻击社会主义!不行,我不允许!曹芳,我不愿再听你说这种话。浩瀚,你可要坚定,不能听她的。这是原则问题,就是郭洋给你压力,你也要顶住。哼!什么包产包干?就是分田单干。我们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一个集体化道路吗?”
“集体化不等于就是强迫人集体劳动啊!”曹芳仍然想申述自己的观点,“华老,劳动方式不能决定它是社会主义性质还是资本主义性质,奴隶社会也是集体劳动,可那……”
“住嘴!”华刚把桌子一拍,“你……你……”
他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吴浩瀚赶忙给他倒了杯水,从他的袋里掏出药盒,捡了一颗硝酸甘油片,送到华刚嘴里,让他含着。同时对曹芳摇头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想送一位革命老前辈的命吗?”
“对不起!”曹芳说,“我没有想到华老这样容易激动。”
“这是对社会主义的感情!”吴浩瀚说,“是一个老革命的感情,这是非常可贵的。可惜现在有不少人这种感情越来越淡薄了。”
华刚把头靠到沙发上,闭上了眼。吴浩瀚在旁边忙着照料他,似乎已经忘记曹芳的存在。
曹芳踱到窗口。窗外一大片浓浓的雪松的影子,把阳光完全遮盖住了。几只麻雀,在雪松枝上跳来跳去,一对青年男女站在雪松背后,两人都低头看着地上,不言不语。曹芳立在那里,她的心也沉下去了。
阻力,这是她早已预料到的,但她没有想到刚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华刚这样一位老身上,竟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华刚如此,别的呢?她能责怪这些吗?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有炽热的情感,正如吴浩瀚刚刚所说的,他们是老革命的感情。有这种思想感情的人是多数,他们总认为自己是在保卫社会主义道路。他们不接触实际,不愿了解国内外形势的发展,由于地位的变化,他们也不可能象当年打游击时那样接近人民了解人民了。但是又怎样才能说服这些人呢?
曹芳忽然产生了一种孤立感。她知道,她和吴浩瀚的关系正面临着一种危险。他有意回避她,是因为她喜欢写文章,他们的思想观点不一致?这似乎还是表面的。那么,更深的含义是什么呢?她一下子还弄不明白。唉,要真实地了解一个人是多么难啊!
华刚走了。这个老头子,对曹芳甚至连招呼也没打。她看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汽车里,看着汽车迅猛地开走了,不禁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吴浩瀚就要回来了,她和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场谈话。她举手抿抿头发,站在那里等待吴浩瀚。
吴浩瀚进来了,他关上门,看了看曹芳,轻声说:“坐下吧,干嘛站着?”
曹芳离开窗口,坐到沙发上。吴浩瀚给她倒了杯茶,一面寻思着怎么开口。曹芳捧着茶杯并不喝茶,她抬起脸,正面盯着吴浩瀚。
吴浩瀚在房里踱了几国,这才开口问。
“郭洋在电话上究竟和你怎样说的?”
“他要我们认真交换一下意见。”曹芳沉着地说,“就当前农村出现的问题,给省委写一份报告,好让省委讨论。”
“要农委和调研室共同写?”
“他说是最好能共同写。”
“我们已经写过了,农字第一号文件就是我们的报告。”
“这份报告是不对的。”曹芳放下茶杯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的看法。老吴,我觉得你对农村问题应当是了解的,应该允许农民闯出一条新路,为什么要把人家的路都堵死呢?你们那份报告,老实不客气地说,除了某些词句不同,跟以前发的文件,没有多少区别。你为什么要死死抱住这一点?”
“因为这一点是正确的,是方向。”
“方向?”曹芳反问,“方向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它应当体现在改善人民生活,发展生产,增加社会财富,为四化建设做出贡献上。”
曹芳从包里掏出一些材料,她把它交给吴浩瀚,又说:
“这是我们研究室的讨论记录,我写的调查报告,包括对农委那份文件的意见。我认为我们两个部门之间,不应该互相戒备,彼此应经常互通情报。观点不同,可以展开讨论,不应该给别人扣帽子。你看,这里还有一个孤女的来信,老吴,我建议你认真看一看。”
“你放在那儿吧。”吴浩瀚说。他瞥了那些材料一眼,又在房里慢慢走着。
“你不能坐下吗?”曹芳换了一种口气说,“你晃来晃去,晃得人头晕。”
吴浩瀚“啊”了一声,顺从地走到对面沙发上坐下来。他重又看了曹芳一眼,曹芳也正看着他。他避开曹芳的眼睛,低下头,玩弄着茶几上的香烟盒。
“你为什么要避着我?”曹芳问。
“我……没有呀!最近忙。”
“何必讲假话!”曹芳说,“刚才华刚已经说了。不过,我还没明白的是你究竟对我有哪些意见呢?”
“我也说不具体。”吴浩瀚觉得,既然曹芳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也不必再回避,就说,“不过,想法是有的。”
“你谈嘛!”
“我们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的为人我不能说不了解。”吴浩瀚说,“可是,我不愿你成为一个招人议论的人,不愿你赶时髦,跟浪头。”
“我跟浪头?”
“我认为你有这个缺点。”吴浩瀚说,“许多事你可以不表态,可以不写那些文章。要知道,跟得太快的人,就会把自己孤立起来。”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曹芳!”吴浩瀚从沙发上立起身来,走到曹芳身边,伸手抓住她的手,非常动情地说,“听我的话,别去追求新浪潮,尤其是一个女,更不应该去舞文弄墨。要知道,在我们国家,在我们党内,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异端思想的。我们有自己的传统,我们只有遵循这个传统去工作,去思想,去处世……”
“你说的传统是指什么呢?”曹芳直视着他的眼睛问,“是说于共产主义理想,于人民,无所畏惧,艰苦奋斗,一切从实际出发,还是指的维护我们曾经犯过的错误,保持既得利益,为了个人目的,唯唯诺诺,不肯前进一步,把思想僵化当作传统来供奉呢?”
“这……”吴浩瀚答不上来,放开曹芳的手,说,“反正我认为一个人应当学会审时度势。你以为郭洋在这个省能长久待下去吗?你以为中央会允许他在农业问题上搞背离方向的事吗?不可能的。你跟着他跑,到时候你会摔大跟头的……”
“这么说,你考虑的是利害关系,不是事情本身的是非?”曹芳被吴浩瀚的话大大激怒了。他的表白,使她看清了他的思想实质。她又激动又难过地说:“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一般的保守思想呢,现在看来并不是。你说来说去,没有说出实行责任制本身是否有利于发展生产,你想的只是怕影响自己的地位。”
“曹芳!”吴浩瀚说,“你别说这些幼稚的话了。人,当然要想到处境,要考虑到进退。你现在是钻牛角尖,这也是你的时髦病之一。曹芳,抛掉那些不切实际的思想行动,做一个平稳的人,让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吧!”
“不!”曹芳摇了摇头说,“看来我们分歧比料想的要深刻得多。你,这么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为什么不把精力用到为人民办事为人民说话上?你说我有时髦病,什么叫时髦?一切有利于人民的措施政策,你把它当作时髦?一个革命者能这样看待问题?为什么不放开眼看看当今世界,不低下头看看人民的生活?我们革命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能从个人利害的泥潭里拔出来,还要斤斤计较个人得失!那样,我们能对得起谁呢?”
曹芳说着说着,眼圈有点红了。她停了停又接着说:“至于说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年龄,建立起一种感情是不容易的,建立起来了,要拔掉它更是不容易的。但我不希望建立起来的是一种庸俗的关系,是一种貌合神离没有共同语言的关系。你要求我改变的,恰恰是我所最珍贵的,我不可能按你的要求重新做一个你所说的平稳的人。你呢,看来你是地位重于一切。你说的审时度势,就是你判断三中全会精神也不会维持多久,最后终归要对僵化保守势力让步的。所以,你就坚决地站在那一边,企图讨好。啊!这太可怕了。”
曹芳不容吴浩瀚插嘴,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她的胸脯起伏着,脸涨得通红。她抬手撩起披到额上的头发,瞥了吴浩瀚一眼,又站到窗口边上去了。
吴浩瀚没有说话,他不知怎么说才好。他看出曹芳是非常坚决的,她的内在的刚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不想再和曹芳辩论农村政策问题。他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妥协的余地。一方面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原则问题,他深知这一步一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种责任制就将如风暴似的,席卷全省的山区和平原,闹得不可收拾。到那时,中央要追究起责任来,他郭洋最多只调动一下工作,而他吴浩瀚,在这个省里就难以立足了。他不年轻了,摔一次跤,就没有多少机会再爬得起来。另外一方面,还有一个潘文安书记呢!他才是这个省里的真正的实权派,他的命运,严格说来,还是操在潘文安书记手里。这份文件,固然反映了他的看法,可主要还是潘书记授意搞起来的。他现在要是一转,潘书记会怎么看他呢!他还能再在他面前得到信任吗?那是不可能了。再说还有潘书记向他透露过的某位负责的态度,飞霞妈妈的态度呢!这都是最有根基最不可动摇的人,就象在这个省里动摇不了潘书记一样。
吴浩瀚走了几圈停下来了。曹芳依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她的乌黑的头发被窗外的春风吹得微微飘动。她今天穿的是一条淡灰的西式罩衫,腰身很仄,她那浑圆的肩膀,纤细的腰部都被勾勒得清清楚楚。从背后看去,她确也不怎么象是四十五岁的人,难怪那年在疗养院,他在背后喊她“姑娘”,并且由此而引起了对她的许多遐想。可现在,他反而主动躲着她,反而在即将成熟的时候,让她远离自己而去,成为矛盾的对立面。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空虚……
他坐到沙发上,坐得很重,沙发仿佛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声音惊动了曹芳。她回过身来看看吴浩瀚,见吴浩瀚那方正红润的脸上,笼罩着一丝阴影,他的两条剑眉微微攒拢,正在翻阅她给他的耿春芸写的那份自白。
曹芳不由心里一动,想了想,走过去在吴浩瀚身旁坐下来,说:
“你仔细看看这份材料,它也可能给你一点启示。”
“什么启示?”吴浩瀚间。
“我不是说农村问题,农村问题最后要由省委决定。”
“那是什么?”
“你先看吧!看完之后,我有几件事要问你,它涉及到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
“对!还有一位我怀疑和你有关的人。”
“和我有关的人?什么人?”
“你看完了再说。我顺便电看看文件,我等你看完。”
吴浩瀚开始对这份材料是漫不经心的,经曹芳这么一说,他慎重地把材料摊开,点着了一支烟,认真地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