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已经过了,吴浩瀚才慢慢走回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家里的录音机却放着流行音乐,一个女人是谁在我心里,是谁在我梦里,象流云飘来飘去……
吴浩瀚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小儿子仲旭已回了家。说不定他还又把什么女人勾到家里来了。对这个儿子,他是又怜又恨,可他对他又没有什么办法。他说也说过,骂也骂过,但他依然故我。他在一个艺术团体里工作,当了一名他说的“艺术家”,吱吱呀呀地拉他的大提芳,上班也好,不上班也好,从来没人干涉。他几次打电话让那个单位领导管管他,不要放任,那个单位负责人则充耳不闻,竟说他们那里不是机关,不能象要求机关干部那样要求吴仲旭。
他在门口立了一会。门口小院的花园里,经过一冬风雪,现在反倒格外茂盛起来了,许多花草都冒出了新芽,春梅已经开了。篱笆也扎得很好,这是大儿子辰铭一手搞的。这个大儿子,是他的安慰,可是……
他又被一种刺心的痛感缠住了。到现在为止,辰铭还不知道他真正的生身母亲,他一直把那个背叛了他的女人,当作自己的母亲呢!他怎么能佶诉辰铭,她不是他的母亲。他不能说啊!说了辰铭追问到底,他怎么回答呢?他不仅无法回答,而且会被儿子一辈子瞧不起,他做父亲的尊严、权威和影响,也将一扫而光。
啊,辰铭的妈妈邓云姑,她在哪里?是死还是活?为什么此刻又想到了她?
吴浩瀚推开自己家的门楼上的音乐立刻停止了。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告诉吴浩瀚,辰铭和晨皓到曹芳家去了,他在那里吃饭,不回来了。吴浩瀚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不想上楼,就在小饭厅里坐了下来,掏出一支烟,慢慢吸着。他感到很疲乏,看着这个在他家多年的老阿姨抹桌子摆饭,他连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很想把自己由“疯子”一顿重炮而引起的某种思绪,再整理一下,可他的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不知怎么,他的心又飞到了曹芳的身上。她那含笑的眼睛,她那依旧鲜润的脸颊,她那聪明文雅善于思考的表情,一下子又活脱脱地跳到他的面前。他为什么要躲着她?要是没有那些鬼思想钻进她的脑子那该多好!她给那些文人带坏了!给那些歪门邪道的书坑害了!她为什么不好好做一个正规的党政干部?去写什么文章?引得许多老侧目而视,背后摇头。她紧跟郭洋,搞那些所谓解放思想式的条条,有什么好处?当时,多少人议论她,并且波及到他,她知道不知道呢?他本能地觉得,地和他不是同一类型的人,她连春章都不回家,在下面搞了些什么名堂呢!
她要是能本分一点,他们结合起来,该是多么好!她的雯雯很可爱,不会淘气。而他的辰铭也是那么尊敬她,连仲旭也本能地畏惧她。她的那个调研室,也可以很好地为他所用,她大可以为他的发展做出贡献的。他不能总是搞这个没有实权的农委主任,他现在的工作是为将来铺路的。他才五十多岁,在省里,应该有更高的职位,应该负更大的责任。他应该有一个能为自己效劳的妻子。可惜的是,她被当前的混乱思潮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可以主动改变她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猛地吸了一口烟,站了起来。真是糊涂,怎么这样一条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到?他应该主动些嘛!女人,尤其是一个做了多年寡妇而又重新点燃了爱情火焰的女人,她对她所爱的人自然是会百依百顺的,他应该有这个自信。他难道不能叫她依着他?那他算是什么男子汉!
他在房里走了几步,肩头仿佛一下子轻松起来,给“疯子”弄得不愉快的心情,终于被扫除掉了。他有一切理由相信自己,没有一条理由悲观失望。他向楼上喊:
“仲旭,还不滚下来吃饭!”
楼上伸出一个脑袋,那是一个留着女式长发的男孩子脑袋;接着又伸出一个脑袋,那是一个留着男式短发的女孩子脑袋。两人都探头朝下看。紧接着,留长发的男孩子,吴浩瀚的小儿子吴仲旭,喊了一声“爸爸”,奔下楼来,规规矩矩地站到吴浩瀚面前。
“那是谁?”吴浩瀚绷着脸问。他指的是楼上那位姑娘。
“爸爸!那是我的朋友,是一个人家的娇女,你可不能把脸子给人看。”
“朋友?你的女朋友真多,该不会是街道上的小痞子吧?”
“爸爸,你别瞎说,她是……”
吴仲旭凑近吴浩瀚耳朵,低低嘀咕了几句。吴浩瀚有点吃惊,问:
“真的?”
“这也能骗人?”
“你怎么认识她的?”
“去年夏天在黄山认识的。”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跟她妈妈一道来的。”
“她妈妈来了?”吴浩瀚惊疑地问,“我怎么没听说?”
“她妈妈是悄悄来的。”吴仲旭得意地说,“是来私访的。”
“哦,你见到她妈妈了?”
“见到了。她已经走了。”
这边父子俩正说着,楼上那位姑娘已经下来了。她个子很高、很瘦,穿了一件瘦长的紧身衣,头上的短发有点蓬乱,脸色有点苍自,两只眼睛很灵活,显示出一股傲气。她并不十分漂亮,年龄和仲旭差不多,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她身上却有一种很高傲的派头。
她在楼梯半道上停住,抬起眼皮,对吴浩瀚点点头,招呼道。
“是吴叔叔?”
“请坐吧!”吴浩瀚也客气地招呼,“你叫什么名字?”
“飞霞!”她说,“飞鸟的飞,霞光的霞!”
“你和你妈妈一道来的?”
“妈妈是顺道来的。”飞霞坐到吴仲旭身边说,“她到你们西边的地区走了一趟,要我陪着她。”
“你妈妈说过什么吗?”
“吴叔叔是想探听妈妈的口气吗?”飞霞第一次调皮地笑了。她的笑不难看,可吴浩瀚的脸却被笑红了。他的心思一下子就被她看穿了。这有点伤了他的自尊。
“我们国家上上下下,都看领导人的眼色和语言行事。”她旁若无人地发起议论来了,“妈妈不过顺道看看现在农村里的情形,地委、县委,都想从妈妈那里掏点口气。妈妈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农村。”
“我一听什么主义就头痛。”吴仲旭说。
“你是一个傻瓜!”
“是的,一个受宠的傻瓜。”
“你……”飞霞哈哈大笑了。
吴浩瀚不知他俩说的是什么,又不便追问,他对面前这一对,顿时失去了兴致。他们眼里根本没有长者。他招呼阿姨开饭,自己拿起酒瓶、酒杯,可又不能不客气一句,他问飞霞:
“你喝酒吗?”
“喝!”她很干脆。
“啊,你爸爸妈妈准许?”吴浩瀚问。
“不准许!”同样也很干脆。
“那你……”
“我下半年就要出国了!”她说,口气很随便,就象是说要上百货公司去一样,“我有意识地学着喝一点,准备应付必要的场合。”
“你出国做什么?学习还是工作?”
“工作。”她说,“我是到巴黎一个办事处去工作的。我会英语,不懂得法语,现在正补习法语。”
“你在这里住在哪里?”
“住在宾馆!”她看看吴仲旭说,“妈妈要我在这里跟一位教授补习法语。昨天碰到仲旭,他要我来玩玩,我就来了。我这里没有熟人,妈妈正是看中我这里没有熟人,才让我留在这里的。”
“你要是感到寂寞,到我这里来玩好了。”吴浩瀚说。
“我不会客气的。妈妈看到仲旭,也问到过你。她知道你。”
“啊!”
“她很赞成你对农村的主张呢!”飞霞喝了口酒说,“是你们一位管农业的书记跟她汇报情况时,谈到你吴叔叔的。”
“她妈妈说你们农委发了一份什么文件?”吴仲旭电插上嘴来,“她说是很及时的,理直气壮,旗帜鲜明。”
吴浩瀚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他心里明白,这个女孩子嘴里无意漏出的一点,对他来说是太重要了。这使他心里有了底,奠名其妙地对面前这一对人,又产生了一种好感了。他看看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小儿子,他确是俊美,过去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小东西,居然交上了这么一个女朋友。
吴浩瀚睡了一个午觉起来,仲旭和他的女朋友早不知到哪去了。他洗了脸,想起仲旭曾说过一些具体情况,便到客厅打起电话来。
电话打通了,潘文安书记告诉他,确有这么回事。她虽然没有对本省农村工作问题直接表态,但她的看法是明确的,她认为当前农村出现的各种非社会主义道路的倾向是值得注意的。她的确看了省农委起草的那份文件,并且认为这是很及时的。副书记还告诉吴浩瀚,她已把这份文件带走了。
吴浩瀚放下电话,微微笑了一下。好了,一切都是按预料的方向发展,“疯子”简直是乱弹芳。这个“疯子”,还有曹芳,甚至郭洋,如不改变,他们总有一天要倒霉的。
我们这个国家,我们的党,能容许他们走邪道么?绝对不会。
吴浩瀚披上外衣,打算到办公室去了。他刚刚开开门,一辆闪闪发光的小汽车开到门口。一个大胖子,笑嘻嘻地从车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