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谁又能忘记自己的初恋呢!谁又能忘记青春刚刚觉醒时期的艨胧情愫呢!
是刚满十四周岁的那年春天吧!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还没有开始呢,吴辰铭的爸爸早已调到省里去了,他还在县中上学。
那是一个什么日子?天气暖洋洋的,槐树易里挂着一串串自中透绿的花。树密密层层,花千千万万,那绿荫,那香气,那柔嫩的草,那嗡嗡的蜜蜂,都使人象喝醉了酒似的。这春天的酒,比真正的酒还浓,还醉人呢!
吴辰铭那天因为和妈妈顶了嘴,带了一本小说,躲到这槐树易里来了。星期天,反正没有课,他打算赌气不回家吃午饭,找到了一块草地,躺在那里看书。看着看着,他感到一阵困意,眯上眼睛似睡非睡。朦胧中,他听见一阵清脆的银铃一般的声音在念诗,那声音很甜,很有感情。他惊异地抬起身子,听见声音是从那棵大绣球花树后面发出的。他悄悄走到绣球花树旁边,拨开几朵颤巍巍的花,于是,他看见一张少女的脸,那脸让白花衬着,红得象胭脂,她的眼睛,微微闭着,他只看见那长长的睫毛和乌黑的秀气的眉毛。她的嘴唇象刚刚沾过水,嫣红润泽,微微张开时,露出一口雪白的整齐的牙齿……
吴辰铭的心跳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去细看一个姑娘,一个女同学。他又把花拨得更开些,啊!是她!耿春芸!
耿春芸一向是他们班上的尖子,朗诵会上有她,作文比赛宥她,合唱队里有她,体育比赛也有她。她和他已经同在一个班上读了快三年了,差不多一进中学就在一起。她每学期考试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名,吴辰铭对她又是妒忌又是羡慕,他总是赶不上她。平时他们之间,也没有更多接触,有时他找她帮助解解难题,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怕她骄傲,瞧不起他。虽然,她对他倒还是怪友好的,他在她身边时,也从未产生过什么异样的感觉。
今天,他象是第一次发现她似的,她是这么美,这么动人。平时在一起,他从来没有过这种令人呼吸急促的感觉啊!他心里好象亮过一道闪电,这一道闪电,似乎催醒了他那朦朦胧胧的青春期。
他呆在这边,听她那动听的声音在念:我要登上山去,那里有参天的枞树,流水潺潺,鸟鸣嘤嘤,还有悠悠的白云驰驱。
吴辰铭被这诗句,被她那甜美的声音,象受到魔法一样镇住了。他的手抖了一下,绣球花颤动了,对面的声音停止了,脸抬起来了,她也看见花这边的人了。四只眼睛互相对望着,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还是她先开的口:“吴辰铭,是你!”
吴辰铭慌忙从绣球花树后绕过来,不好意思地站到她的面前,他们一时都窘住了。吴辰铭看见她穿了一条浅灰色裤子,上身穿了件蓝布罩衫,头发上扎了个蝴蝶结,完全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也和平时很不一样,她瞧着他,他的不自然的情绪,好象也感染了她。他们都不说话,眼光一碰,又都互相躲开了。花香越来越浓烈,蜜蜂在他俩头上嗡嗡响着。又是她先开了口:“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看书。”
“你看书?你使坏在偷看人。”
“我……是看书!”
“你看什么书?”
“《牛虻》。你在做什么?练习朗诵?”
“我念着好玩。”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家就住在那边。我外公是公园管理员,我常到这儿来读书的。”
“啊,下次我也来,你答应吗?”
“我管得着吗?这是不卖票的公园。”
“我怕妨碍你。”
“那你就别来!”
“我来!”
“那你就来呗!谁又没禁止你。”
她笑了,他也笑了。他们之间的拘束解除了。然而他们之间又和过去不同了!不同的是什么,他们当然也搞不明白。
他们在那里坐下了,共同谈起诗来。太阳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槐花悄悄落到他们头上,拂去了,又落下来。忽然,耿春芸一下跳起来,惊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毛毛虫落到了她的脖子上,她连声喊着:“快!快,洋辣子!”
她凑到吴辰铭身边,连声催吴辰铭赶快把那条讨厌的虫捉去。她的头几乎靠到他的脸上,他闻到她头发上的淡淡的香味,他看见她那雪白的长了细茸茸的汗毛的脖子,那条虫就在那里蠕动着。他赶忙把虫抓下来。虫抓住了,扔掉了,可是他的手上的那种滑腻的接触过她的皮肉的感觉,却怎么也丢不下了。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吧!他们中间一种微妙的关系产生了。他一天不见她,就象缺少了什么。他不敢到她的外公的屋里去,一有机会,就朝这槐树易子里跑,就朝这绣球花树边跑。她呢,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了也总是用笑盈盈的眼睛望着他。接着就跟他谈未来,谈理想,谈读书心得,谈她对山易的想念。有时他们的手互相接触了,又赶忙分开;有时又两小无猜地互相在易子追逐起来……
啊!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这年暑假,他就到省里升高中去了,他的家也搬到省里去了。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失去了一切联系。不久,一场风暴把那种深藏在心底深处的美好的感情也冲走了。
他哪里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他现在正昏昏沉沉地躺在春芸的床上。
吴辰铭醒过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盏油灯,它是吴辰铭没有见过的,山区人民用了上千年的那种油灯。灯是粗糙的生铁铸成的一个小碗,碗里盛着乌粕子油,两根并排躺在灯碗里的灯草,从灯碗星探出头来,发出温暖融和的光亮,把这小小的屋里照得通明。
吴辰铭环顾了一下房子。房子很旧了,房顶是草盖的,墙是那种用泥土打的墙,凸凹不平,许多地方已经驳落了。对面墙上,有一个木格子窗,很高,窗子关着,风雨敲打在那木窗上,发出一种凄楚的响声。房里几乎没有什么摆设,只有床前有一张长条桌,靠墙的地方,钉了几块长板,板上放了不少书。桌子上也放了一些杂志,摆了一面镜子。桌前有一张白木椅子。
吴辰铭躺在这张很古老的床上,不知自己是在哪里,他睁着眼,呆呆地望着那盏灯。后来,他逐渐记起来了,他是从一块浸了水的木板上栽到河里去的。他现在却睡在这里,他是被人救起来了。他把胳膊从薄薄的夹被里伸出来,又移动了一下身体,他发现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是粗布的便衣褂裤,这种!日的布衣,很软,很清爽,穿在身上非常舒适。他很想坐起来,可是头仍旧感到很晕,胃里也有恶心的感觉。他只好仍旧躺着。他又回想到今天所碰到的一切,送葬,暴风雨中的跳舞,耿春芸的出现,还有那条狗,那头小牛犊,以及后来的狂奔。他有一种经历了狂乱后的疲劳感觉,他觉得自己孤单、可怜,他渴望此时能有一个人,坐到他的面前,他想伏在什么人身上痛哭一场。
他又看看房子,听听外面的风雨声、流水声,多么孤单啊!这是谁的家?自己为什么成了孤苦伶仃、飘荡到这个陌生地方的游子?他想到这几年家庭、人事的变迁,想到自己已经二十来岁,仍旧彷徨无主,没有着落,一股辛酸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用被子把头一蒙,悄悄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进房来了,他感到有人坐到床面前,轻轻掀开了他的被头。他听见有人温柔地问:“你好些吗?”
他翻过身,用泪水模糊的眼睛望着坐在他身边的人。他看见的是谁啊?那眼睛,那眉毛,那迷人的脸。他急忙用袖子拭了拭泪眼,惊异地抬起头来,啊!我的天,是她!耿春芸。
耿春芸显然早已认出他来了,她看看他,微笑着摇摇头,轻轻说:“还难受?你哭什么!喝几口水,没什么了不得的!来,喝点姜汤!驱驱寒。”
吴辰铭撑着胳膊坐起来,激动地说:
“耿春芸!你不认识我了?”
耿春芸把碗塞到他的手上,笑笑说:
“我认出来了!怎么会认不出呢?你长得这么高了,刚刚救你的时候,我倒没有想到会是你。可是到了家,我仔细一看,便认出是你了。”
“我在卫霞坟前看见你,我也认出你来了。”
“你怎么不喊我?”
“我想喊,可你那么快就走了。见到你真令人高兴。我不知道你家原来在这里。”
“我就是彩虹坪上的人。”春芸说,“你先把姜水喝掉,快凉了。”
吴辰铭捧着碗,一日一日喝起来。姜汤很甜很辣,喝下去一股热气暖遍全身。吴辰铭情绪也陡然高涨起来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耿春芸又问。
“我也要下放。”吴辰铭告诉她,“我是来看看这里情形的。我正在找插队的地方。”
“我记得你爸爸好象是个领导干部,他怎么会让你下放?”
“爸爸垮台了!不久前才解放,还没有结合。妈妈和我感情上合不来,她不愿意我留在家里。”吴辰铭说,“她喜欢弟弟,怕我影响他。所以我只好下来找地方了。没想到一来就碰到卫霞的死,我还差点送了命。是你把我救上来的?”
“是!”耿春芸说,“我看见你一个人在雨里向那木桥上跑,我喊你,你听不见,等我追到河边,你已栽到河里。幸好我会水,才把你捞上来了,我又找了一位大妈,给你换了衣裳。”
“谢谢你!”吴辰铭伸出双手,抓住耿春芸的手说,“我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真象见到亲人一样。你……给了我一条生命,要不我也变成第二个卫霞了。”
“真有意思!”春芸轻轻把手抽回说,“我真纳闷从哪里跑来这么一个人,乱跑一气。原来却是你,我的老同学!”
“一个调皮的挨过你一拳的同学。”
“瞎说!我几时打过你来?”
“你忘了?在紫薇花丛里,我念诗给你听,想拉你的手,你瞪眼看着我,猛地给我一拳头。然后笑着跑走了。”
“哎哟!”春芸笑了。她一笑,眼睛眯起来,颊上就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吴辰铭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
“这简直是命运的安排!”
“什么命运?”春芸抬眼问。
“反正我有一种感觉。”吴辰铭想起白天春芸突然出现的情景说,“我看你从易子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条牛犊和一条狗,那情景真象一幅画。”
“别瞎说了”耿春芸说,“你倒还象那时一样,诗呀画的,情调十足。”
“你现在就一个人生活?”吴辰铭问,“听说你母亲也去世了?”
“她是被人逼死的!”
“啊!你爸爸呢?”
“我两岁时就没有爸爸了。”
“也没有别的亲人?你在城里的外公呢?”
“他也去世了。”耿春芸站起来。
“就你一个姑娘家,住在这个地方,怎么生活呢!”
“生活?”耿春芸摇摇头说,“跟大伙一样过呗!我自己养活自己,问题倒不大。我有一条狗,一条小牛犊,它们就是我的伴。白天,我劳动,我的黄黄跟着我。”
“黄黄?”
“狗呀!”她说,“晚上,黄黄守着我,小牛亲着我,我有时间还能看点书。我看书,它们俩就看着我,一有什么响动,黄黄就奔了出去。所以,我虽然一个人,倒也没人敢来惹我。”
“你这样过了几年了?”
“从妈妈死后就这样!有四年了!”
“啊!四年!一个女儿家,风风雨雨,寒来暑往,孤孤单单,这叫什么生活啊!”
吴辰铭感慨地说,他的眼圈儿红了。他真诚地叹着气,用他那无限关切的俊气的眼睛瞅着耿春芸。耿春芸也望望他,她的眼帘垂下了,背转身,看着自己的书架。
“生活真能磨炼人啊!我记得你在学校时还是一个天真好强、学习最好的小丫头。有一年你在全县作文比赛中得过第一名。”
“说这些干什么!”耿春芸回过身来说。她脸上又恢复了平静,问他道:“现在觉着怎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了。”吴辰铭说,“简直有一种新生的感觉,要是白天,我就要跑出去大喊大叫了。”
“可你刚刚还在哭?”
“咳!你们哪!”耿春芸摇摇头说,“知识分子情调,一忽儿悲愁,一忽儿疯狂。白天,你们也闹得太不象话了!哪能那样呢?”
“你看见了?”
“我在易子里割草呢!”耿春芸说,“后来下雨了,我出来看看你们可走了,哪知你们竟然跳那种舞。为什么?你们下来,固然苦,可我们这些常年累月在这里劳动和生活的人呢?你们那种情绪我看要不得。你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我没有。”
“是我让黄黄把你们赶走的。”耿春芸想到当时的情景,又是摇头又是笑,吴辰铭也忍不住笑了。
“听说查苡他们明天要去后山修水库。”耿春芸想起什么问,“你怎么办?回去吗?”
“我……”吴辰铭迟疑了一下,“我反正要下来的,我想留下来看看。他们允许我住在那里,等他们回来。你看呢?”
“我看什么。”耿春芸站了起来,“对了,你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要不查苡他们也不放心。”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怎么走?知青点那里,我已经叫人去过了,他们知道你在这里。你安心躺着好了。查苡很快就来。”
“查苡马上来?”
“对!”耿春芸说,“我要她带床被子来陪我,山里夜里很冷,我这里被子不够。我去弄饭去。”上结了灯花,小火苗微微摇曳,就象此刻他那摇摆的心。
“她真美!”他喃喃地自语,“我怎么会有游子归来的感觉?啊!多好哇!我们又碰头了。”
他站到那桌前,看见桌上摆着不少书、杂志,有文学的,有工农业技术的,有青年修养的,大都是以前出版的。书架上的书也不少,都翻得很旧。他随手拿了一本翻翻,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批语、心得。他看见有本笔记本,打开溜了一眼,笔记本里也记得满满的。
“她一直没有丢开书本。”他感叹地想,他很想看看那笔记本,又觉得不妥,便把它合上了。他又发现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有几张照片,一张是一对青年夫妇抱着女儿照的,三个人都欢乐地笑着,笑得那么畅快、幸福。吴辰铭料定,那是春芸的爸爸妈妈和春芸。他还看见有一张春芸个人的照片,那是她上学时照的,留着短发,前面有短短的刘海,眼睛睁得很大,好象在发出什么疑问,整个神情,有点忧郁,但忧郁得非常动人,使他的目光简直不愿移开。
他听见春芸在外屋走动的脚步声,忙离开书桌。他慢慢走到房门口,堂屋里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小牛犊的有章奏的反刍的声音。堂屋对面有一间房,那里有淡红的火光,吴辰铭往前走了几步,他看见耿春芸坐在灶前烧火,火光在她的脸上闪烁,忽明忽暗。她用手托着腮,呆呆地看着灶里燃烧的劈柴,她那裸露的圆润的手臂和她那红润的脸,在火光照耀下闪着特有的光泽。她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阴影覆盖着,和刚才跟吴辰铭谈话时的神情完全不同。
一种深沉的忧伤的表情笼罩在她的脸上,连吴辰铭走到她的附近,她也未曾觉察。
外面的狗叫起来了。
春芸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她一抬头,看见吴辰铭正呆呆望着她。她有点慌乱地站了起来:“你怎么起来了?”
吴辰铭没有来得及回答,查苡在门外喊起来了:“春芸!快招呼你的黄黄。”
春芸应了一声,匆匆跑出去迎接查苡了。
查苡她们走了,吴辰铭留了下来。
彩虹坪知青点的小山坡东面,就是耿春芸所在的生产队,当地人习惯地把它叫做峡口队。因为这个队紧靠峡谷的顶端,彩虹河到这里就是尽头,那条大瀑布就是河源了。
这个队离大队部和知青点有好几里路,它虽然也是分散在彩虹河两岸,可是这里地形更狭,土地更薄,生活也更穷苦。一个生产队,二三十户人家,倒有两里多长,人家都是分数的;耿春芸住的地方,是紧靠瀑布的一块突出的坡上,她又是生产队里最远的一家。
吴辰铭是清晨和查苡一道离开耿春芸家的。他俩回到住所时,青年们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要吴辰铭别走,帮他们看看“家”,等他们回来,陪他到瀑布的上游去。他们说那里可以打猎、捉鱼,风景又好,好得不亚于黄山。他们临走时,查苡又嘱咐吴辰铭说:“你大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做点调查研究。你不是想搞文学吗?这里就非常有特色,很有代表性,它是一个有名的革命根据地呢!你应当看看它的现在,思考它的过去,想想它的将来。等我回来,我要和你交换一些看法,并一起商议商议,你来插队的问题。”
当吴辰铭把他们送到路口时,查苡又悄悄间吴辰铭:“你对你的同学有什么看法?”
“我的同学?”吴辰铭故意装糊涂,“我的同学不就是你们吗?”
“你装什么蒜!”查苡不高兴了,“昨晚一晚,我看见你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你那个眼神哇,我可要警告你。”
“警告我什么!你想哪去了?”
“你别装糊涂。”查苡认真起来了,严肃地说,“我认为一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刻,也要掌握住自己,千万不能玩弄别人的感情,不要相信自己的一时冲动就是什么爱情,特别是当一个人处于苦闷时期……你懂我的话吗?”
吴辰铭没有回答。
他倒不是不愿回答,因为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望着他们转过山嘴,剩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也还是集中不了思想。他只感到自己内心有什么在躁动,究竟是什么在躁动,他也不明白。
吴辰铭捺着性子,休息了一天,把衣服洗了洗,做饭,看书。可是,他一昕到有脚步声,立刻就跑出来,而且心跳得厉害。等到看见不过是一个不相识的过路人时,他又觉得心里发空,没精打采地回到那摆了许多床铺的寂寞的房间里。
晚上,他做了许多梦,断断续续的不连贯的梦。奇怪的是,每一个梦都有耿春芸。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自己,“莫非……”
第二天一早,吃了点东西,他锁上门就出来了。
这是一个晴朗美好的天气。天上没有一片云,苍翠的山峰傲然挺立,似欲与蓝天相接,峡谷后部那条河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河两岸的人家的屋顶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笔直地向天空上升,似乎没有流动的空气干扰。有几只鹰在低空盘旋,徒然地去寻找它的猎物。
早晨的新鲜空气和这宁静幽美的景色,使吴辰铭把夜来的梦影忘掉了。他站到小山头顶部,鸟瞰着早晨的美丽的河谷,深深地呼吸着这带有芳香和甜味的空气。
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是这么静,静得连鸡鸣鹅叫的声音都没有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些大标语牌上。标语牌做的很大,很有气魄,河的两岸到处都是。有一个小山坡上,还用石块砌成几个大字:农业学大寨!那苍白的字,竟给吴辰铭一种惊心刺目的感觉。
他沿着一条小路往下走,打算仔细看看这彩虹坪和彩虹坪上人家的生活。他走不多远,从大队部传来了钟声,这是真正的古老的钟所发出的闷瓮瓮的声音。钟一下一下被敲着,瓮瓮的声音飘到两边的山上又飘了回来,它象急于找一条出路又找不到,所以从轰然巨响逐渐变成如泣如诉,久久不息。
吴辰铭不由向古钟轰鸣的方向翘首眺望,在那山螃上,有几间新式的红瓦白墙的房子,他已知道那是大队部。大队部旁边,也有几座青砖灰瓦的高大的房子,它和大队部一样,高踞于彩虹坪人家之上,很有虎踞龙盘的气势。吴辰铭猜想,那一定是大队干部家的房子。干部房子,它在农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这倒不是彩虹坪上的特产。
河两边那些低矮的草房里,开始有人出来了,有几处红旗也被扛出来了。可能因为没有风,那些旗子都耷拉着,也有点情绪不高的样子。
吴辰铭想先看看大队部,便向那里走去。
大队部果然有点气势,所有的墙都粉得雪白,都用红粉写了标语、公约。有一面墙上写着“学大寨批资公约”,引起吴辰铭的注意。可能因为前天一场暴风雨的冲涮,那红土粉写的字,象无数条蚯蚓一直从墙上蜿蜒爬下来,多数字迹已变得模糊不清。
吴辰铭又看看另一边。那是一些生产队计划、保证等等,他只扫视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他向大队部房里望望,那里有民兵在嬉闹,笑声里还夹有妇女的笑骂声。他不愿惹起麻烦,转身离开了。
吴辰铭从大队部往东走,正好经过那几幢青砖到顶、大门被桐油油得黄亮黄亮的、气概非凡的房子。他从大开着的门里,可以看见房里的红漆八仙桌,闪闪发亮。有几个人坐在那里谈话,门口还停着一辆吉普车。吴辰铭估计有什么领导干部在这里,他朝房内看看,正要离开,听见身后有人喊:
“喂!你是哪里来的?”
吴辰铭回头,看见是一个身背长枪的青年人。这人嘴角叼着一支烟,戴着一顶军帽,斜眼盯着吴辰铭打量。吴辰铭不高兴地说:
“我是来知青点看同学的。”
“他们都修水库去了,你看哪个?”
“我前天就来了,他们走了,我就住在那里。”
这个叼着香烟的人,仍不放心。他转到吴辰铭面前,上上下下看看他,又问:
“你也是下放知青吗?”
“怎么,怀疑我吗?”吴辰铭火了,挺胸面对着他。
这人从嘴上拔下烟,阴阳怪气地说;“我问问也不行吗?谁知你是做什么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
“什么事啊?”大门里一位领导干部和大队书记一道走了出来。这个领导干部,年近五十,穿着黄裤子、蓝褂子,圆头、大脸,脸上有许多疙瘩,这使他的模样有点怕人。他后面的大队书记,年纪轻些,有四十来岁,穿了一身旧布衣裳,手里拿着竹根烟袋,脸色很黑、很灰,神情非常严肃,严肃得跟他的装束多少有点不相称。
那位领导干部是这里的县委书记,名字叫齐枫。大队书记叫许满福。那个背枪的青年人,是大队民兵营长,名叫许满寿,是许满福的堂兄弟。许满寿看见县委书记和他堂哥出来,急忙报告:
“这个青年,在这里东张西望,我问他是哪来的,他还要发脾气!”
“啊!”许满福和齐枫都朝吴辰铭看看。齐枫两只眼忽然眯起来,惊奇地喊:
“这不是辰铭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吴伸曦其实在齐枫一出门就认出他来了。他过去是吴辰铭家的常客,总是喊他爸爸吴浩瀚老首长,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不过,这年头世道变化奠测,吴伸曦不想先招呼。现在他见齐枫喊他,他不能不理了。他很有礼貌地喊了声:“齐叔叔!我是到这里看同学的。”
“真巧!”齐枫上前拍拍吴辰铭,满脸堆笑,“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
“齐叔叔在这个县里?”吴辰铭问。
“是啊!前年就把我结合了,还干老本行。你爸爸好吗?”
“他在住院。”吴辰铭说,“身体倒还好。”
“我还不知道他?”齐枫笑着说,指指他自己的大脑袋,“是这里的毛病。他哪里会有多大的病,他是肚子里有气哇!其实有什么必要?正确对待嘛!”
齐枫哈哈大笑起来。
许满寿和许满福看见县委书记和这个小青年这么亲热,都很惊奇。满福还瞪了满寿一眼,意思是说他不该莽撞,得罪人。
“我听说你爸爸很快就要出来工作了。”齐枫又告诉吴辰铭,“这可不是小道啊!怎么样,你还打算在彩虹坪玩玩吗?要不要跟我一道到县里去,叫你大婶给你包顿饺子?”
“不了。”吴辰铭说,“我前天刚来,我想在这里看看。说不定我也来落户,到时候还要找齐叔叔。”
“那有什么说的。”齐枫又拍了吴辰铭一巴掌,称赞道,“青年人就应该到农村来受受教育。这个大队工作不错,很有干劲,他们是这个区学大寨先进单位呢。”
“哪里!我们工作差距还很大。”许满福不失时机地插进来。
“对了!他在这里,你们照顾一点。”齐枫对许满福说,“他是我的老首长的孩子。”他又对吴辰铭说:“辰铭,我要赶回县里开会,你走的时候,让公社给我挂个电话,我派车子来接你。”
“不用了,齐叔叔,你忙吧。”
“好!再见!”
齐枫说着,转身和满福拉拉手,打开车门,钻进车子里去。已经在车上等候的司机,发动了引擎,齐枫把手向外面招了招,车子呜的一声,颠颠簸簸地开走了!
这里剩下许满寿许满福,他们又是向吴辰铭道歉,又是邀请他到家里喝茶。吴辰铭感到好笑,他对这两个人没有好感,坚决辞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