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辰铭从许满福家下到河滩。前天下了一场暴雨,河水涨了,把原来露在河床上的石头都淹没了。河水好似怀着满腔怨恨,怒气冲冲地吐着白沫,向前狂奔。河边上的苇子也给冲得东倒西歪,不时还有一些断木、树枝在浪里时沉时浮,一转眼又不见了。
靠河滩最宽阔的地方,许多小红旗已经竖在那里。有好几百男男女女,在那里抬石头,挑土,也有人在打号子。号子声低沉压抑,跟河水的奔流声音互相呼应。干活的人,穿得都很破,男人们有的已经脱掉上衣,精赤着上身;妇女、姑娘们也把裤脚卷到大腿。他们流着汗,哼唧哼唧在那里造大寨田,没有一丝欢乐的表情。这景象给吴辰铭一种说不出的很痛楚的感觉。
还是不要看这种沉重的生活画面吧!吴辰铭开始寻找耿春芸,可这里并没有她。他看见许满福和几个人也到工地来了,便又悄悄离开工地。
他沿着河向东走,其实并不是想看河的上游的景色,而是急着要到峡口队去找她呢!
河床越来越窄,水流显得更急,两边的山也显得越发高起来,峡口那边的太阳,明晃晃地升得老高,把水面照得魏光闪闪。岸边许多树、桩子,可怜地立在那里。有少数被砍去的树根上,又长出新苗,新苗抖抖颤颤地也有一点可怜的样子。
他走到一个已经倒了半边的凉亭前。凉亭只剩下几根石柱和半边的顶,爬墙虎沿着石柱爬上去,到了空空的顶上又垂了下来。吴辰铭看见凉亭后面,还有几家人家,这几家人的房子,被一丛水竹遮住,进了凉亭才看得见。房子是土墙、草顶,也很破败了。房门口,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坐在小凳上,膝上放了簸箕,在簸箕里捡着什么。她看见有人走来,好象吃了一惊,可是看清吴辰铭是个青年学生,她又坐着不动了。她朝吴辰铭看了看,又继续捡她的。
吴辰铭看看老大妈,又看凉亭那边的路,路有两条,他搞不清哪一条能到耿春芸的家。他想了想,招呼那位大妈:“大妈!请问你到耿春芸家怎么走?”
“你找耿春芸?”大妈抬起头警惕地间。
“我是她的同学。”吴辰铭解释说,“我想去看看她。”
“喔!”大妈好象想起未了,“你就是前天落水的那个小伙子?”
“是!是耿春芸把我救上来的。”
“那你等着。”大妈说着站了起来,把自己的凳子端给他,“你先在这里坐坐,我去去就来。”
吴辰铭有点奇怪,她到里面去做什么?难道春芸在这里?老大妈进屋去了,他坐到凳子上。他朝门里望望,那里并没有人,周围很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他猜不透老大妈到里面去做什么,只好老老实实等着。
过了一会,老大妈出来了,含笑对吴辰铭说:“春芸请你进去。”
“啊!她在这里?”
吴辰铭惊喜的神情,没有逃过这位大妈的眼睛。她站在门口,从头到脚那么看看他。吴辰铭这才注意到,这位大妈的头发虽然有点灰白了,眼睛却很亮,面貌很端正,衣服虽然破旧,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并不给人以寒伧、可怜的感觉。她的神情也和一般农村老大妈有点不同,这种不同在什么地方,吴辰铭一下还想不出来。
“你去吧!”老大妈笑了笑,闪开身子说,“你从那个小门走,穿过院子到西边的房门,她就在那里。”
吴辰铭从这已经很破的门里走进去,感觉背后的老大妈还在看着他。他觉得这位大妈有点不同寻常,这里的气氛也有点异样。她在门口干什么?放哨?
吴辰铭走进房里,顺便看了看。这也是一个人家,可是多么贫穷啊!除了锅灶、柴和那张铺了破絮的床,几乎什么也没有。草房顶上,一串串灰尘吊挂下来,墙子也是大洞小眼的,那几条长凳和一张方桌,也不知经过多少岁月,只见尘垢,再也看不见它的本色了。
吴辰铭遵照大娘的嘱咐,穿过这家人的房子,从那小门走了出去。小门外果然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好几家都有门对着它。院子里有倒塌的花坛,有猪圈,碎砖乱石到处都是,也没人去管它。一棵很大的牡丹,不调和地长在这里。牡丹花早已谢了,对面一棵绣球,却开了满树的花。有三个看去八九岁的小孩,坐在绣球花下玩石子,他们赤着脚,穿着大洞小洞露肉的衣服,有一个还光着屁股,露出圆圆的大肚子。他们看见吴辰铭,一个个睁着滴溜溜圆的眼睛望着他。
吴辰铭听见靠拐角一个小门里,有人讲话的声音,他估计这就是大妈说的那个门了。他上前推推门,门拴着,他又敲了几下。一个戴眼镜的瘦瘦的中年人开开门,他对吴辰铭点点头,说:“进来坐吧。”
吴辰铭走进屋子,他又把门插上了。屋里有六七个人,耿春芸果然也在这里,她正在讲话,只朝吴辰铭点点头,指指那张床,要他坐下。屋里人都回头看看他,眼光都很友善,一个大嫂子还朝他笑笑。吴辰铭有点拘谨地坐下来。他看房里的情形,象是在开什么会,几个人随便地坐在凳子上、地上,有的吸着黄烟,有的手里还在忙着打草鞋。耿春芸坐在东边靠窗子的地方,今天仍穿着那件大襟白布褂子,头发向后面拢着,用一条黑布带子扎了起来,黑带子上挂着两朵桅子花。在黑发、黑带子衬托下,花是那么洁白,吴辰铭可以吸到栀子花的阵阵香气。
“二哥说的对!”耿春芸继续说她的,“今年再听他们那么摆布,到秋后又要出现六0年那种局面。我们不能那样老实了,我们要按我们讨论的办。余老师的那个主意,我看好得很,我们在瀑布上面给他搭一间房子,派几个青年人跟着他,一面当助手一面学。这件事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余老师,你看这样行吗?”
“行!”那个给吴伸曦开门的戴眼镜的人说,“有三个人就够了。”
“上河滩造田的事怎么办呢?”一个穿对襟灰土布褂子的中年人间。
“跟他蘑菇。”一个长得很端正的青年人做了个手势说,“你就说派不出入来,我们有自己的计划。”
“你说得倒轻松!”那个中年人说,“他们要抓我这个当队长的,前天,许满寿把我喊到大队,许满福对我又是批评又是训。还问春芸家有条小牛的事呢!”
“你怎么回答他的?”一个老人问。
“我当然说那是队里的。”愁容满面的队长说,“我还能说是我们队暗地允许养私牛?许满福听了倒没再追问。他又说有人反映,我们队私自允许人进山采药采菇子。不知是哪个队给他打了小报告了。”
“别管他!”耿春芸说,“我们小心点,可也不要怕。只要我们队人心齐,他就没法治,他总不能把我们的人都抓去批斗。我看还是照我们讨论的章程办。你这个当队长的,也别太老实,可以耍耍两面派嘛!你在许满福面前,可以做点空头保证,可以批评峡口队社员落后,不听话,你还可以装作要撂挑子不干……”
“春芸大妹子也学刁了!”那个青年人笑了起来。他拍了那位队长一巴掌,说:“大哥,你就按春芸讲的做,不会,我来教你。我扮许满福,我表演表演给你看。”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咳了一声,从别人手里抓过一支烟袋,眉毛眼睛一齐动起来。
“小木匠,别出洋相了。”那个大嫂首先笑弯了腰。
“怎么出洋相?”小木匠一本正经地说,“这叫研究斗争策略。来,开始!喂!耿得彪,你们队今天怎么不来人?你们对造大寨田是什么态度?嗯?”
耿得彪,就是这个队队长的名字,他也被逗笑了,嘴里衔着烟袋,光笑不说话。
“你倒是说呀!”小木匠板着脸,他那严肃的表情跟许满福几乎一模一样。“你这个!你这是在拖全大队的后腿,明天不来人,当心开你的批斗会。得彪大哥,你该这么回答,你说:许书记,你也知道,我们从三月起,十家就有八家断粮了,能不能请大队给我们拨一点救济粮来,粮食一到,我保证明天男女老少齐上阵。许满福一昕,一定大怒。”小木匠又换了个腔调:“你再敢这么顶,我就把你送到公社民兵指挥部去。得彪哥,你说:许书记,我求你做做好事,你今天就把我这个队长撤了吧,关进指挥部就更好了,省得社员天天到我家,闹得我吃不安睡不眠。他一定说,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不想办法叫人上工,你就干脆顶他说:想什么办法?一切生产生活门路,都叫你堵死光了,你还是把我抓走吧!”
“不行,不行!”那位大嫂说,“你这叫硬抗嘛!这哪是两面派!”
“好了!”耿春芸止住他们,“应付许满福要仔细琢磨琢磨,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摸清我们队的实情,这个工作更要仔细。我们是不是先把计划再落实一下?”耿春芸这么一说,大家都赞成。接着他们开始商议一些具体的事来。这些事,有的吴辰铭能听懂一些,有的他弄不明白。他只是惊异地发现,耿春芸在这里,完全是另外一副神态,跟他前天晚上所看到的完全两样。她在这里非常自然,成熟而且老练。他看得出,房里的人对她的意见都很尊重,她好象成了这个小集体的中心。她坐在窗口,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身上。她时而笑笑,时而做一个手势,发表一些意见。她的神情,使吴辰铭很迷惑,他不敢多朝她看,怕引起别人误会。她呢,只是偶尔朝他瞥一眼,没有跟他讲话。
他因为没事,别人没管他,他又不便插嘴,便一个个观察起来。他先看看那个戴眼镜的人,他当然是个知识分子了。他现在外表是一尉落泊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也很压抑,长长的清瘦的脸上,即使笑,也给人一种苦涩的感觉。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搞到这个山沟里来了?他有没有亲人?他现在对自己的命运又是怎样考虑的?看样子春芸他们都把他当作自己人,他又是怎样取得这里老乡的信任的?吴辰铭再看看一位年纪最大的人,他的脸上皱纹那么深,深得象刀刻似的,他的眼睛很小,可能有什么病,老是象有眼泪在眼里。他不大说话,只是不时伸出于枯的大手,抓抓腿,那腿上一条条筋象粗壮的蚯蚓爬在那里。他时常朝春芸他们看看,自个儿轻轻喷嘴,好象在说,孩子们,你们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这个老人,到目前为止,吴辰铭还叫不上他的名字,可他的形象,无处不说明他劳苦的一生。还有那个他们叫她风大嫂的,她大脸盘,乌头发,大手大脚,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生活的担子还没有压垮她。至于那个被叫做小木匠的青年人,跟在座的几位大不相同,他穿的是衬衫,口袋里插着水笔,西装裤子很新,脸上也很白净,简直可以说是很漂亮的。他看样子很可能也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但是他又并不反对人家喊他小木匠,相反他对这个名字,还有一点骄傲感。吴辰铭认定,他一定是个很安心在农村的,农村青年当中的所谓“小能人”。
吴辰铭又悄悄看着耿春芸,她正在全神贯注低声和他们商量什么,并用笔在小本子上写着。这个时候的耿春芸,仿佛一下子离他很遥远,她的精神、思想全都贯注在他不太理解的事情上。她说着记着,有时皱眉、啧嘴,有时笑,有时还冒出句把粗话。他这时感到,她又变成一个常见的农村姑娘。他微微感到有点失望,他认为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和她在学校时的样子,改变得太大了。他刚刚坐下时,还没有发现这一点,现在怎么有了这种感觉?可等她偶尔抬起眼看他时,他又心跳了,那眼睛可还是他在少年时代就熟悉,就心动过的眼睛呵!
又有人敲门。还是那个戴眼镜的人开了门,吴辰铭在门口遇见的那位大妈进来了。小木匠一耸身站起来,屋里人也都站起来了。那位大妈说:
“许满福许满寿领着人来了!他们在找得彪。”
“说着说着就来了。”小木匠说,“得彪哥,你去,就照我刚才教你的办。”
“别开玩笑了。”耿春芸说,“得彪哥,你先走,今天别见他,我们大家都散。余老师,你先回你的屋去,蒙头装病。快散吧,别让他说我们在开黑会。”
耿春芸这么一说,叫耿得彪的队长先开开后门走了。接着小木匠、风大嫂和那位老人也走了。戴眼镜的余老师到前面院子里,一头扎进一所房里。很快房里就剩下大妈、耿春芸和吴辰铭三个人了。
“春芸,你们俩到我屋里去坐坐吧!你还没吃早饭昵,我锅里有粑粑。”大妈妈向他俩说,“我到前面看看去。唉!日子越过越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