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辰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办公室的。
他直到那辆汽车不见影儿了,才慢慢挪动步子,茫茫然走着。早晨起来的欢快情绪,轻飘飘的心情,一下子都跑得无影无踪了。他连衣服上沾的泥浆都没有顾上去拭,很想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可脑子嗡嗡作响,就是不听使唤。他怎么也搞不清,她为什么在这里被逮捕?他又为什么忽然在这种情形下和她碰面?太令人震惊了!
他在来信来访接待室,机械地交出了那份材料。
接待室里的人拥挤不堪,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几乎叫人没有下脚的地方。有男人、妇女,也有老人、十几岁的娃娃,还有被托在怀里的婴儿。有的沉默,表情木然,有的在小声和别人讲话,互相询问,诉说。房间里,有妇女的低声泣诉,有魁伟男人的号啕大哭。几个接待人员坐在那里作谈话记录,忙得不可开交。吴辰铭办完事正要走的时候,他看见有一位,在房里对另外一人大发脾气:“你为什么不阻拦?他们怎敢到来访接待室里抓人?”
“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拔腿就跑,那两个公安就追,一转眼他们就钻进那巷子里不见了。”
“给抓走了?”
“抓走了,押上了汽车开走了!”
“你给我查查登记簿,查查她是哪里来的,有没有丢下申诉材料。”
吴辰铭昕这两个嚷嚷,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他不自然地拔脚就走,生怕人家追问到他的头上。
吴辰铭木然地走进省委大门。他从北楼走到南楼,本来从南楼就可以到他的办公室,不知怎么又转出去了。一直走出省委后门,他这才发觉自己晕头晕脑走过头了。他正要回身,一个穿红色外套的姑娘看见了他,她笑嘻嘻地招呼:“你早哇!吴辰铭!”
“你早!”吴辰铭勉强回答。
“啊呀!你怎么弄的?”她望着吴辰铭开心地大笑了,“这么大的人,走路摔跤子?”
吴辰铭阴沉着脸,不作声。
“我刚刚碰到你的一个叫魏易的同学”那姑娘看他要走,又拦住他对他说,“他在你家门前喊你,我告诉他,你上班去了。后来,雯雯来了,和他一道走了。他是雯雯的朋友吧?我看他俩怪亲热的。”
“我不知道。”吴辰铭说。他这才想起需要回家换件衣服,转身又往家里走。
那个姑娘看他精神恍惚的样子,没有再招惹他,在他身后朴了一句:“你的同学要你下班后到雯雯家去。”
吴辰铭听见了她的话,但也不想回话,不想回头。他只想躲到一个地方,回顾一下,思索一番。可是不行,他还得去上班,曹芳要在调研室内汇报她在春章期间下去调查的情况,要他做笔记呢。
他换了一套衣服,这才到了办公室。
他在办公室门口碰见了曹芳。本来,他是喊她阿姨的,后来,曹芳几次纠正了他,对他说:“在办公室,就喊好了。”他才改了口。可他今天,又脱口而出:“曹芳阿姨,你回来了!”
“回来了。”曹芳这次倒没有纠正他。她看了看他,温柔地问:“你脸色好象不大好,不舒服?”
“没有!”吴辰铭强打起精神回答。他深知这位曹芳阿姨的脾气,她外表很温厚,很亲切,可是批评起人来,也能让你站不住。她最讨厌窝窝囊囊的萎靡不振的人。在她的办公室里,可以大争大吵,也可以埋头读书,但不能叹气、发牢骚、打瞌睡和讲无聊的话。
她很喜爱吴辰铭。这一点吴辰铭心里很清楚。她和他爸爸之间的微妙关系,他也知道。可是,在办公室里,她是严肃认真的,对他一点也没有例外。
办公室里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刚发芽的树枝射进来,使这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显得明亮而温暖。调研室的工作人员,大都已经来了,他们正在热烈地争论着什么。一位留着两条小扫帚式发辫的姑娘正尖声叫着:“不对,就是不对!他们凭什么发这样的通知?”
一个脸色黝黑,象个打铁的中年人,捧着茶杯,抿了一日茶,不急不慢地看着那个姑娘说:“小陆!你在这里发脾气管什么用?你应该去问问农委嘛。”
“你当我不敢问?”叫小陆的姑娘一甩头,看见曹芳和吴辰铭,忙喊:“好了!曹芳回来了!听昕她的意见。”
其他也都站了起来,跟曹芳招呼。曹芳一面招呼办公室的,一面问:“你们在争论什么问题?”
“你看!”那个小陆顺手在桌上拿起一份省农委发的红头文件,递给曹芳说,“这个文件发下去,还谈什么生产队的自主权,谈什么改革?”
曹芳翻了翻,她的眉毛很快攒到一起,顾不上和们说话,忙到自己的座位上,仔细看起来。吴辰铭走到小陆面前,正想问这文件是讲什么的,小陆瞅了他一眼,悄悄地但是很不客气地说:“这是你爸爸搞的!你看看吧!”
她顺手又拿出一份,扔到吴辰铭面前。
吴辰铭抓起文件,回到座位上。他努力集中精神,阅读这份文件。原来这份文件是批评当前农村出现的所谓背离社会主义道路倾向的。文件指出:自一九七八年春天以来,农村不少地方出现了企图瓦解集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倾向。文件中严厉指出,有少数地方,甚至公然搞起责任制,搞起包产和包干到户来了,这是极为严重的错误。文件里还批评了某些领导,对这种严重事件不闻不问,放任自流,以至少数坏人篡夺了生产队的领导权,公然重划地界,美其名日“责任制”,实质是企图单干。文件并举例说:齐山地区齐山县彩虹公社的彩虹坪,有个受过多次批判的作风不好的女人耿春芸,竟然被选举为队长,她当了队长之后,带头破坏集体经济,带头搞责任田,搞什么包干……
吴伸曦看到这里,心猛地跳了一下:又是说她!一个小时以前,他在巷口碰到的那位姑娘的眼睛,一下子又从纸上闪现出来,冷冷地望着他。
他不由用手抵着额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这才真是颠倒黑白嘛!”吴辰铭听见曹芳的生气的声音。
室内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曹芳身上。
“这个彩虹公社我去过!”曹芳把手里的那份文件一推,站起来说,“我和郭洋在彩虹坪上搞过调查,秋天我也去过一次,哪有那回事嘛!哎,郭洋回来没有?”
“早就回来了!”一位回答。
曹芳问的郭洋,就是这个省的省委第一书记。两个月以前,他出国考察去了。
“郭洋回来了就好。”曹芳说,“看来,我们要跟农委的们辩论辩论了。他们所说的严重的倾向,我认为都应当具体分析。我们都刚从下面回来嘛,是不是象这份文件所说的那样呢?比如这上面讲的耿春芸,我在彩虹坪和她谈过话,我认为这是一个个性倔强,很有斗争性很有思想的姑娘。”
“这上面说她作风不好,是怎么回事?”梳扫帚式发辫的姑娘问。
“什么?”曹芳愤慨地说,“她是一个孤女,是个高中生,至于说她的作风问题,我没有看出,也没有听说。也许是她个人生活当中有过什么痛苦的经历。我记得她偶然在我面前流露过,但她没有详细讲,我也没有追问。后来有位老大娘也隐隐绰绰讲到这件事,可她也没细说。好象有过一件什么事,伤了这个姑娘的心,践踏了她的感情。这只能说是她个人的不幸,怎能说是作风不好呢?”
吴辰铭听曹芳讲话,只觉得一股血直朝脸上涌,感到脸上发热,心里发颤。他一会儿装作拿纸,一会儿又拿茶杯,弄得茶杯盖子哗啦作响。他觉得屋里人仿佛都在看着他,曹芳也用她那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使他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她是去年被选上队长的。”吴辰铭听见曹芳又说,“那是一次真正的选举,据她自己跟我讲,她自己根本没想到,大伙儿会选她这个孤女当队长。当会上宣布她得了百分之九十的选票时,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要知道,要这个姑娘哭可很不容易呢!她虽然年轻,可她相当坚强,她决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更不是被我们城里某些青年人讥笑的所谓愚昧无知的人。说句老实话,我们某些养尊处优的青年人,狂妄自大,瞧不起农村,瞧不起农村青年,其实他们自己比人家差得很远呢!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靠着老子娘罢了。”
曹芳越说越有感情,吴辰铭的头就越发不敢抬起。他怀疑曹芳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捧着茶杯,一口一日喝着水,似乎想借这滚热的茶水,浇灭心里的慌乱。他悄悄朝曹芳望了一眼,曹芳的眼睛正看着他,他连忙低下头,躲避着曹芳的眼睛。
“这个耿春芸,决不是象这份文件上所说的破坏集体经济,搞垮生产队的坏人!”吴辰铭听见曹芳的声音越来越高,不平地说,“这种说法,不是污蔑,就是偏信了片面的汇报。事实上,我看她是真正热爱集体,热爱人民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无所畏惧,大胆改革。她的许多改革,都是从她们彩虹坪的实际情况出发的。她们搞的包干到户也是从包干到组发展而来的,这种包干的办法,比包产到户更简便易行。我认为这样的人,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在农村里出现的新人。她有文化,有一定的现代科学知识,又有北灵富的实际经验,在她身上,保存着我们前辈的某些良好的品质。她的爷爷就是一位老队员,她死去的父母也都是党员。她本人不仅会工作,她还爱好文学。辰铭!”
正用手捂着自己额头、眼睛盯着桌面的吴辰铭,听见曹芳喊他,吓了一跳。他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太慌乱,把茶杯盖子弄掉了,盖子滚到地上,哗的一声摔得粉碎。办公室里的人都回头看着他,曹芳也很奇怪地望着他。她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正听得入神。”
“啊!”
“曹芳!你喊我有什么事?”吴辰铭好不容易才使自己镇定下来,弯腰把碎茶杯盖子拾了起来。
“没有什么。”曹芳说,“我因为讲到她爱好文学,想到你也是很喜欢文学的,你呀,恐怕还没有她的写作能力强呢!对这样一个姑娘,省农委怎么可以在文件里这样说她,把它作为一个不好的典型呢?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有机会你该去看看!”曹芳接着说,“她是很值得采访的,可惜我不会写小说,要不我倒真想写写她……好,我们开会吧!”她转身对们说:“我们不要受干扰。们春章前都下去过,我也刚回来,我们先交流一下调查情况,然后……”
曹芳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起来。一位抓起话筒,他先“嗯嗯”几声,接着声音高起来了:“什么?齐山县公安局在这里把人抓走?”
曹芳眉毛一扬,偏过身子问:“把谁抓走了?”
“耿春芸!”接电话的重重地放下话筒。
“耿春芸?”那位脸色黝黑的大声问,“耿春芸怎么到省里来了?”
“据接待室的说,她是来省里反映情况的。”接电话的告诉大家,“因为半夜才到,她便直接到接待室找了值班的,值班的跟她简单谈了谈,她说要找省委负责人,找不到就找我们调研室,找曹芳。谁知今天一大早,齐山县公安局的人闯进了接待室,她一见县公安局的人,就躲了出去,可还是没躲掉,她在街上被抓走了。她还有一份材料放在接待室。”
“岂有此理!”梳扫帚式发辫的小陆尖声叫起来,“怎么竟敢在省里抓人?”
“正在贯彻三中全会精神,他们敢做出这样的事!”另外一个也气愤地说。
“这就是这份文件造成的后果。”那个黑脸摇摇头说,“这份文件等于叫下面这样做嘛!”
“们不要乱。”曹芳摆摆手说,“辰铭,你去接待室,把耿春芸丢下的材料拿来。我们先开会,等耿秋荚的材料来了,我们再讨论一下她的事,看该怎么办。”
吴辰铭匆匆忙忙走出办公室。他觉得,从今天开始,这个耿春芸重新闯进他的生活里,使他再也不易摆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