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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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蒙蒙亮,省政策调研室主任曹芳就醒了。她躺在床上,看看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子,窗外,柳树软软的枝条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上。树那边的路灯还亮着。灯光照着那柳条,它上面的嫩黄透绿的叶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她从被里伸出圆润光滑的胳膊,嘴里打了个哈欠,想把胳膊缩回去,再睡一会儿,又想起今天要办的许多事。她揉揉眼,自己对自己撅了一下嘴,皱了皱眉,猛地把胳膊往床上一撑,坐了起来。

  她把她的依旧乌黑的头发拢了拢,摆了摆头,努力赶走倦意。她的长而且直的眉毛扬了扬,两只照旧清亮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闪出一种兴奋的光,那方方正正的脸上,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她把衣服一披跳下床来。

  隔壁房里也有了声音,她的女儿雯雯早就起来了。女儿在那边房子里说:“妈妈,你昨天才回来,今儿不多睡一会儿?”

  “我睡足了。”曹芳说,“你把炉子先捅开吧!”

  “早捅开了!”女儿说,“我已经吃过了。稀饭放在炉子上,我走了。”

  “到底是年轻人!”曹芳心里感叹,你以为自己够早了,她已经把什么都做好了。

  曹芳正要开门,门下忽然塞进一张条子,她听见雯雯在笑。她拾起条子,只见上面写着。

  妈妈,把你的脚步放快些,人民在等待着你呢!不要顾虑不要怕,就把你昨天和我讲的提到省委会议上去。你讲的真好呢!

  雯雯

  曹芳看着这条子,笑了。现在的年轻人,做事都有点古里古怪。从门缝里塞什么条子呢?可她的意思倒是非常好的,她是怕妈妈软弱呢。这点,她似乎对妈妈的了解还不够。

  她开开房门,女儿已经噔噔地跑出了过道,她听见门砰的一声,带上了。女儿飞也似地跑下楼,走了。女儿也是个急性子,这点,跟她年轻时一样。她把女儿的纸条叠起来,发现纸条背面还有一句话:“你和吴伯伯的事也该挑明了。”曹芳看到这句话,心里跳了一下,她不由咬咬嘴唇,很快把纸条揣到袋里,走到凉台上去了。

  多清凉的空气啊!她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抓超一根伸到凉台边上的柳枝,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看天,天上有云,东边的朝霞魏红闪光。她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到自己的精力异常充沛。她想起女儿条子上的话,又想到一个月来在乡下碰到的许多人和事,生活中有多少勇于创造,敢于斗争的人啊!

  她摸摸自己的脸,光滑,细腻,北灵润。她确实感到自己变得年轻,也更有力量了。女儿说,不要顾虑不要怕,怕,她怕什么?她才不怕呢!

  人真是复杂的,不知不觉就变了。有时候,连你自己也感到奇怪,这种变化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自己由刚强变软弱,又由软弱变得刚强起来?是对生活的信念,对党的信念,对人民的信念?也许是这掸的吧!

  三年以前,她还是一个多么消沉的人哪!丈夫的死亡,生活前景的暗淡,人和人之间的戒备,社会上的混乱,都使她产生一种极度的痛苦。她常常靠在窗前,不断地忧伤地想:现在我有什么呢?一个可怜的没有爸爸的女儿,一颗残破的心罢了。丈夫死前,讲了那么多的话,有真诚的嘱咐,也有热切的期待,把她的心都烤焦了。她能做什么?最多也不过是把嘴唇咬出血罢了。

  她清楚记得丈夫是怎么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在她的充满泪水的脸颊上抚摸着,几乎是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对她说:“我死了,你要坚强地活下去!要刚强,正直,象我们刚结婚时那样。那时候,你这个漂亮的孤女,是多么敢于斗争啊!”

  “别说了!”她哭着说,“我只给你带来麻烦……”

  “不!”丈夫用劲喊了一声,“不对!你没有错,你是对的。我现在心里难过得很,我当了十年的农业所长,我为农民讲过多少话呢?你讲了,挨了批,受了处分。我不敢公开为你讲话,我只能在感情上给你一点温暖,只能做为一个丈夫保护你。可对你的话,你的意见。我却一句也不敢表示赞同。我这个从农村出来的靠农民帮助打过不少胜仗的战士,当了官反而软弱起来了,你将来若有可能的话,也帮我补补过吧!我相信……”

  “你在说些什么啊!”她把脸枕到他的手上,泣不成声。

  “还有一句话!”丈夫反而兴奋起来,又接着说,“你得答应我,你要教育好雯雯,你自己也要找一个对象,你不要封建,你还,年轻……”

  “你干嘛说这些伤人话?你会好起来的,会的!你别再剜我的心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倒反而笑了,“我说的是真话。只要你们母女好,我也放心去见马克思了。啊!马克思!可惜我看不到某些人垮台了,你会看到的,你会的,亲爱的人。”

  丈夫说了这些话以后,第三天就真的去世了。

  现在一眨眼就是几年过去了,丈夫说的那些人真的垮台了。要替他补过?他有什么过错啊!他要是活着,他会怎样?他肯定会支持自己的,一定会。

  一阵微风吹过,柳枝摆动,天上下起毛毛雨来了。她感到脸上有点潮湿。她用手抹抹脸,象是要抹去无端而来的某种思绪。她感到有点羞惭,近两年来,她几乎把死去的丈夫完全忘记了。她非常理解丈夫临死以前说的话,他对她有信心,有期望。对未来他也是有信念的。不错,他胆小,可他心里是明白的,他确确实实是个好人。一九五九年,她给省委写过一封信,反映了一下当时的农村问题,结果给她带来多少侮辱和麻烦啊!那时,对她丈夫的压力该有多大,可是他还偷偷跑到养猪场,给她送罐头,送饼干,在猪圈的暗处,在那大猪小猪哼叽叽的猪房里,轻轻抚摸着她,安慰她,为她流下了眼泪。他在她耳边叮咛:“我理解你!我不会离开你!我会照顾好雯雯的。你安心劳动,注意身体,可别再讲什么了。要相信党,别钻牛角尖……”

  他就是这样安慰她的。他并没有象某些男人那样,要划清界限,或者埋怨妻子给自己带来麻烦。他没有,他是个好人,可是他这个好人,又做了多少事呢?

  这些年来,生活的深刻教训,人民的苦难,许多本来可以避免的错误,使她逐渐明白了;光做一个象她丈夫那样的好人是远近不够的。丈夫临死以前的话,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谴责。她当然不能象她丈夫那样对待生活,对待事业,对待党和人民。她不是属于她丈夫那种类型的人,她是一个孤女,一个在街头卖过报的丫头。那年她的父母一下子被抓进监狱,同时牺牲了,她只有十来岁。她要在豺狼窝里求生存,就得反抗,就得自卫,就不能软弱,她从小就知道生活的严酷性。后来,她虽然被收留了,上了学校,变成一个被一些男同学经常盯着看的女学生,到了解放区又变成一个女战士,可她那敢说敢讲的性子,却始终保持下来了。甚至在一九六二年对她甄别时,还为此给她留了个大尾巴:“有偏激情绪和自以为是的错误。”

  然而,要维持这种为人的基本品质,又是多么的难啊!

  她这个调研室,是省委研究农村问题的一个小参谋部。可他们工作多么困难啊!每提一个建议,拟一份文件,想要通过,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没完没了的讨论,修改,一直到最后被磨成可以任意解释的含糊的东西,才能通得过。据说这才叫全面,才不会让人指摘,让人抓辫子。她着急,她喊叫,她甚至自己动手写文章,用个人名义发表。可是结果,却招来了很多的非议,责难。说她想出风头,说她片面,甚至说她思想上有危险倾向。这种情况,有时就连支持她工作的省委第一书记,也没有办法,他的手脚有时也被一种无形的绳索扯着呢。

  去年冬天,她敏感地意识到,历史的大转折确确实实开始了。她由衷地激动、兴奋,她在室里组织学习讨论,发动们写文章。她自己连春章也不过就下了乡,从山区到平原,从平原到水乡,钻进人家破旧的草屋里,睡在人家的古老床上,利用女特有的方便,叙家常,谈庄稼,讲过日子的艰难。她哭,她笑,她想,她思想斗争,有时彻夜不眠,听着风雪吼叫。她的心也时而激动,时而焦虑。乡亲们的诉说,生活的困苦,使她感到痛心,感到内疚。青年人的大胆,基层干部的要求,特别是有好几处地方,偷偷地背着上级搞了不少新鲜措施,使她感到惊异而又兴奋。有的队,因为去年大旱,麦子种不下去,就搞起联系产量的责任制来了。有的队干脆搞起包产到户,搞起被批了多年的“责任田”来了。有的还搞了一种叫“大包干”的生产责任制,把产量、土地、任务统统包给社员。奇怪的是:凡是这样搞的地方,不仅麦子全部种了下去,而且长得特别喜人。据说,当时旱得土块象铁疙瘩一样,水源也没有,队里左号召右批评,还是没有任何效果,一天弄不到一亩地。可一旦宣布了这些新办法,社员很快就全家男女老少一起行动起来了。地犁不动,他们就用大锹挖,土块硬,他们就用榔头砸,没有水,他们就从井里,水沟里,小池塘里,一担一担往地里挑,一瓢一瓢舀着水和粪去种麦。不到半个月,麦子、油菜、豆子就全部种了下去,比计划反而扩大了许多,长势也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社员们已经在算夏季北灵收的账了。

  “曹芳!要是能允许我们干三年,我们就能翻身了。能允许吗?”

  当乡亲们把实情告诉她,并领她在地里看的时候,老大爷和老大娘们多么希望这个管政策的女,能说句叫人放心的话啊!可是曹芳能说什么呢!她最多也只能做到个人表表态,说:照她看是可以的。可是省里有关领导,会怎样昵?有的人一定会指责,这符合党的方针政策吗?符合社会主义道路?一定会这样的。她记得新来的省委书记曾建议过恢复自留地,恢复农村自由市场,搞按劳取酬,还建议发展家禽家畜和家庭副业。省委书记的这些建议,一开始就引起强烈反对,后来在省里算是勉强布置下去了。但在省外又有人起来反对,甚至公然在他们的省报上含沙射影地批判起来了,说这是反毛泽东思想,反“大寨道路”的。时间才隔了年把,又出现了这种大胆的带有对“神圣原则”挑战意味的事情,能不引起巨大的风波吗?事实上她已听说省里有人准备开会制止了。尽管她内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喊:这是一次改革上的创举,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对某些地区来说,是尽快改变贫穷面貌的出路。她应该为之大喊大叫,为之全力奔走。可是另一种声音也在她心头回响:这种阻力,肯定是不容易冲破的,非常的不容易呵!

  估计形势,当然不是女儿所说的“怕”。她心里十分明白,虽然三中全会已经开过了,但要真正贯彻三中全会的精神,又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阻力大得很。这种阻力,从上到下,都普遍存在。在农业间题上,斗争尤其复杂,她该以怎样的方式把问题提出来?又怎样才能得到领导的支持呢?省委书记郭洋回来了没有呢?这次,他会象以前那样,也对群众中的这种创举全面支持吗?

  她站在凉台上,竟然没有留意飘到凉台上的毛毛雨越来越密了。毛毛雨洒湿了她的头发,头发上形成了许多细小的闪光的水珠,直到水珠凝结到一起,沿着她的两颊流下来,她才猛然省悟过来。

  她拭了拭脸上的水珠,正准备转身回房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沿着柳树行里跑步的人。

  原来是他,雯雯条子上说的吴伯伯。

  曹芳以为他会一直跑到她家门前,并会跑上楼来的。她含笑举起了手,准备和他打招呼。可是跑步的人,根本没有抬头,他一直跑了过去,很快就在那片水杉易子里消失了。

  她心里突然掠过一片阴影。她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转身回到房里,匆匆吃了点东西,就上办公室去了。

  她在办公室门口碰见吴辰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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