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一出,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迅疾又对我巴结起来。这样的伎俩她一用再用,不光用在我身上,也用在别人身上,但我很快就厌烦了。我开始什么都不管,今天告假,明天出巡,她安排什么人来,我照单全收。权柄这东西你一旦放弃,它就迅疾离你远去了。到后来,我除了请假、出巡外,已经无事可做。
疏远了我,她就和朱宗镇亲密起来,朱宗镇是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西山人,个子高过我一头,体格健壮的像头公牛,他在风衣府千叶堂根基深厚,论办事也是一把好手。但因为脾气太坏,又是西山人的头,就一直受压制。一年前,我听从李久铭的建议以明升暗降的手段升他做风衣府的副主,这才让李久铭有机可乘,将自己的亲信安插进千叶堂。但千叶堂的水太深,李久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是闹了个灰头土脸。
她要拔擢重用朱宗镇的意思很快就向我表露出来。我顺着她的意思说好,又说自己身体不好,总睡不着觉,想到滇南去休养一段时间。她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迟两日再说吧。”那天我走的时候,她一直送我到廊下,眼看着我出门,如同我初上山那会一模一样。
当天晚上,李久铭就找到我,他从武昌一路跑回落髻山来劝我,足见他对此事的重视,他脸色白煞煞地对我说:“你不能再由着她。”他说的当然是朱宗镇的事,我说:“我还能怎么样呢。”说完我就坐下来喝茶,他站在我面前,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的手臂颤抖了两下,走了。
三天后,杨清在政务堂大会上宣布我领衔出巡中州,臣僚们听到这句话都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因为就在我和她谈话的第二天,朱宗镇就由风衣府排名第三的副主升任第一,原来排名第一的被勒令退养。这样的安排无疑是要告诉大家:风衣府要从我手上交到朱宗镇的手上了。也许是为了安慰我,那天她破天荒地向臣僚们解释了我为何要出巡中州的缘由,说刺马营和梨花社联合起来要对中州总舵动手,值此危难之际,非有我这样的位高权重又智勇双全的人出巡不可。
这番话她说着说着就有点过头,以致让众臣僚们都有点稀里糊涂了,大伙面面相觑额,看看我,又看看朱宗镇,闹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像朱宗镇自己说的那样:顾某人已经失势,我将取而代之。
我就这样去了中州,一年后才回到落髻山。
朱宗镇执掌风衣府一年零三个月后,被流放到崖州分舵做右副使。一个风衣府府主被贬去偏远小舵当右副使,这在天火教的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但我知道朱宗镇被贬斥并非完全出于她的本心,且贬而不死,终究是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不过我想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她贬斥了朱宗镇这个西山人,对其他西山人却仍信任有加,甚至是变本加厉、不计后果地信任他们。天火教上上下下,所有能看的上眼的职位都被西山人所控制。
积怨已深,无可挽回。
这时李少冲在陇西联合罗倩倩杀了马千里,陇西党兵强马壮,已生得陇望蜀之心;李久铭掌控了荆湖总舵,兵强马壮;金陵在韦千红手里,风雨难进;滇黔坐地称王,离心离德;关中和中州则听命于我,至于翼护落髻山的川中总舵从来都是各派势力交汇之地,焦手八面玲珑,自保有余,进取不足,且对西山人无休止的渗透也早有怨言。
西山人霸占了落髻山,却失了天下。
因为朱宗镇的打击,她比先前收敛了许多,自我回山后,她把教务又交到了我的手里。每日寅时三刻,我都要乘轿赶到落髻山政务堂向她奏事。为示敬意我一般在寅时初就到宫门外等候,此时天色尚早,中宫监的两扇铜门还未开启,我就坐在轿子里用茶点,吃完早饭再出来四周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呼吸一下清早的空气。直到寅时二刻,中宫监的正门缓缓开启。
随行的侍从依例都要留在在宫门外,中宫监的内侍会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先到半山腰的通明殿,在那里我要脱光衣裳,寸丝不挂地站在一位副掌宫的面前,在她的监督下,由两个侍女仔仔细细地检查我的全身,确认确无携带兵刃、毒药或其他足以给教主带来伤害的东西后,才容许我重新穿好团锦绣花紫袍,在两名披香殿侍女的引导下穿过嶂天门来到政务堂,或者直接到她的内书房西纱厅。
我要在落髻山上呆到午后才能回风衣府,接着处理政务直到晚上。回山不久,我接回了李久铭,委任他做中枢堂堂主。他执掌荆湖总舵的三年时间里,在一废墟中重建了荆湖总舵,并让它焕发出勃勃生机。荆湖总舵现在姓李,也姓赵,唯独不姓杨。
……
我终于厌倦了这种生活,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初春的早晨,我在侍女的引导下穿过嶂天门直接去了西纱厅,此刻东天才泛出一层鱼肚白,天刚蒙蒙亮。
西纱厅里温暖如春,我恭恭敬敬地向坐在纱帘之后的杨清行叩拜礼,往常她会在我跪下去的时候说:“右使免礼,看坐,上茶!”但那天纱帘后的始终沉默着,这让我略感诧异,于是我就一丝不苟地行完了三跪九叩之礼。
纱帘后终于传出她的声音:“给右使看坐,上茶!”
声音有些冰冷、生硬,这让我的心里又是一沉,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坐着奏对,而是笔直地站在纱帘右前方开始禀报政情庶务,事无巨细用了半个时辰才说完。往常我说完之后,会先喝点茶,然后就她感兴趣的事和她议论一番。然而今天纱帘后静寂无声。
我有些不自在,静默了一会主动问道:“教主有何训示?”
纱帘后沉静了一会,杨清忽然冷冰冰地问我:“蓝天和是怎么了?让他做清议院的副主他竟不肯来,他究竟要怎样?外臣公然抗命,你们风衣府有何对策?”
我答道:“蓝天和以东使之尊屈居清议院副主,心中自然不服,外人也多为他抱不平。育生院常老院主年事已高,已多年不理事,教主调他为育生院首席副主,则可顺他的心,封他人的口。他再不肯进山,则人心尽失,即为孤家寡人。请教主斟酌。”
纱帘后又沉默了一阵,杨清淡淡地说道:“右使辛苦,请落座喝茶。”我道了声谢就坐了下去,刚端起茶碗,纱帘之后就传出一连串的清亮的笑声。她掀开纱帘跳了出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瞄着我:“与右使相比,我总是欠了几分火候。”我慌忙站起来说:“教主处事愈见圆熟了,我也可以放心辞行了。”
她呆呆地望了我一阵,有些泄气,又有几分幽怨地说:“你就非要走吗,四年了,朝夕相处,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该是分别的时候了。”我硬着心肠说出这些话,全身的骨头像被突然抽去了一样,有些头重脚轻,心底一股难言的酸楚也涌了出来。
她眼圈一红,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不能去安慰她,那样我后面的话就开不了口了,我硬着心肠继续说下去:“八月十五是白眉子七十大寿,我去晋州劝说她撤除川中各处分坛。”
梨花社早已是明日黄花,设在川中的各分坛早已名存实亡,但要彻底清除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若是能给她一个台阶下,让她自己撤了去,岂不是更好?
她擦干泪,含笑问我:“你去晋州难道只是为了见白眉子?”
我笑了笑没搭话,她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问我走了后风衣府交由谁执掌最合适。我知道她心里早有中意人选,而且李久铭此刻已经羽翼丰满,也不必非要争这么一个虚位,于是就说:“你自己做主吧,要相信自己。”她的眼圈又红了。
晨曦初露时,设在南九重天的报明钟声悠扬地响了起来。落髻山告别了黑夜,在细雨朦胧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我却要在这时离开这个我倾注了四年心血的地方,四年前我是不情不愿地来到这个地方,来了又总想逃离,但当我意识到无法逃避时,我便不得不将我的一腔热情倾注在这里。本是无情所,偏难道舍离。
落髻山上很快就有人知道我要去晋州的事,保密,保密,这个最需要保密的地方竟然无秘密可言,没办法我只能宣布取消晋州之行,改为巡视滇黔,我的的确确是去了滇黔两舵,但那不过是障眼法,一转身,我还是去了晋州,立秋刚过,我就到了晋州。
白眉子对我此行十分看重,我到晋州的第二天,她就邀请我去城北的百花村赏花,并派白无瑕和江春红两位宫主迎候在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