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额头上就见了血,人倒也硬气,咬着牙一声没吭。睡觉的人都被惊醒了,一时不明白出来了什么事,几个身强力壮的联声发出警告,要我不要打人。
我怒喝:“少他妈的管闲事。”
他们愣了一下,就都不吭声了。这时一个原本熟睡打呼的壮汉揉揉眼坐了起来,望了我一眼就惊咋咋地跳下了炕,陪着笑脸说:“兄弟,别这样,都在道上混口饭吃,有甚解不开的结要把人往死里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听哥一句劝,算啦,算啦。”他说着话,就迈步向前,挂着笑脸来拉我。
我手里的那个胖汉子此刻满头是血,我的气也消了一大半,毕竟骨灰撒了还可以收起来,人若死了,就救不活了。我正有心要收手,他这个台阶给的正是时候。
那大汉察觉出我也有收手的意思,就笑嘻嘻地抱住我的腰,把我往后面扯,扁平的脸上堆满笑容。我丢开那胖汉子,正想骂两句收个场,孰料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抱着我的那个大汉猛然箍住了我的手臂,他那两条粗壮的臂膀如同两条大蟒般将我死死捆住。
事到如今,傻子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啦:妈的,原来这三个是一伙的!
壮汉得手的同时,原先逃出门外的矮瘦汉子阴笑着回来了,手里抓着根捶衣棒,他轻蔑地瞥了眼那个被我打的昏头昏脑、头破血流的胖子,把捶衣棒塞到他的手里,推着他踉踉跄跄走到我的面前。
噼里啪啦拍打着他的脸,说:“来,小三,瞅准了,往这打,打!快!”
他一边说一边拉出逃窜的架势,生怕我的血溅在他身上似的。
昏头昏脑的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阴狠地笑了,他双手握紧捶衣棒,“呀”地一声尖叫,跳起来望着我脑门就砸下来。那一刻我真是恨到了极点:恶人不除,何来宁靖?
捶衣棒离着我脑门还有几寸远时,我暗使一个千斤坠,身子向下一蹲,双臂一挺,不仅挣脱了身后壮汉的搂抱,还把他的脑袋送到了胖子的捶衣棒下。
“噗”地一声,壮汉的脑袋就开了花,他摇摇晃晃地跌跪在地,像喝醉了酒一样,只剩喘气的份了。一心想报仇的胖子眼看着自己的同伙的头像喷泉一样喷溅着血浆,登时就吓痴了。他的同伴,那个矮瘦的汉子,反应倒是快,情知不妙,撒腿就跑。
跑?我还能让你跑吗?我伸腿一勾,那厮便摔了个狗啃泥。这时,握捶衣棒的胖子回过神来,呲牙咧嘴地冲到我面前,挥棒就砸,我偏偏头躲过去,一下,两下,三下……到第八下时,我探手夺了他的捶衣棒,抽了他一个耳光。他怔怔地望着我,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噗通”一声,他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我最看不惯这种脓包像,正要恶心他几句,那矮瘦汉子却叫起来:“滚起来!死就死,嚎什么!”他磕掉了两颗门牙,现在满嘴是血,他骂人的时候,两眼发出凶狠阴毒的目光,配上那张狰狞扭曲的脸,让我既恨又惧。为了掩饰心中的怯弱,我决定加倍报复他。想到报复,我胸中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我揪起跪在我面前的胖汉子,把捶衣棒塞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脸,指着那矮瘦汉子说:“去,砸死他,你砸死他我就饶了你。否则……”
我阴冷地笑了声,挥起捶衣棒,望着跪在地上的那壮汉的脑门就是一棒,脑浆与鲜血迸飞,捶衣棒断成两截,壮汉闷哼一声扑地,再没了动静。
“这就是你的下场!”我冲着他嘶吼道。
许多年过去了,我每每忆起自己的这声吼叫,都禁不住一阵阵心惊肉跳,这样邪恶的声音竟然出自我的口?我是被鬼魂附体了吗?那时的我还算一样人吗?
然而当时我已不能控制,看到胖汉子像癞皮狗一样地瘫下去,我又把捶衣棒丢到矮瘦汉子面前:“你来,打死他,我就饶了你。”
矮瘦汉子用阴冷的目光瞪着我,确认我不是跟他开玩笑后,他站了起来,一脸决绝的表情,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提起捶衣棒走向他的同伴。我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等着看他们手足相残的闹剧。什么英雄侠义,在生死面前,都他妈的是个屁!我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做好了救人的准备,只待他这一棒砸下去,我就救出那胖子,然后把捶衣棒交到他手里,把这个游戏重玩一次。
我承认自己这种想法十分恶毒,许多年后我每想起此事,心里还隐隐作痛,然而在当时,我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甚至为自己的这个创意而感到沾沾自喜:我倒要看看,人世间的丑恶,究竟能到哪一步。
但我竟没能如愿。
矮瘦汉子没有把捶衣棒砸向他的同伴,而是砸向了我!我当然不可能被他伤着,他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虚晃一招后,就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趁势抱住了我的腿,同时,他用尽平生气力吼道:“老三,动手!”
多年以后,我跟李少冲说起此事时,他沉思许久,说:“这就是甘陇人的难得之处,但有一线生机,他们也会舍命一搏。”
李少冲说的或许没错,但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矮瘦汉子的双臂刚刚抱住我的腿,我就一掌劈断了他的颈骨。
他的那个像癞皮狗一样的同伴也终于鼓起了勇气,嚎叫着,挥棒向我进攻,我闪身到他侧后方,用肘狠击他的后心窝,他喷出一口血箭,就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我想他是死了。我杀人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杀人,一杀就杀了三个。我本是不想杀人的,杀人的念头从何而起,至今我也没想明白,从那个壮汉暗算我起,还是他头上溅起的血花刺激了我?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若是我功夫稍微差点,那晚躺在秦州城外大通铺里的就该是我了。
对于杀人,从我懂事那天起,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见到一两次,有时候是远观,有时候则离得很近,近到能感受生的气息如水一样流散。我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独善其身,江湖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大森林,免不了你杀我我杀你,我不杀你你也会杀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师祖没有口授过我,他是用许多事例让我颖悟的。
我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收拾着骨灰,大通铺里剩余的人就围着我看,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特别惊恐的表情。这年头,说你没杀过人,有人信,说你没见过人杀人,鬼都不信。
收拾好骨灰和行李,我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浸透我汗水的破竹席上,就迈步出了门。
外面星辰满天,没有一丝风,但比屋里要凉爽。几个年轻人手持棍棒远远地看着我,见我望向他们,有人把木棍往背后藏,有人则丢进了草丛。其中几个人就是店里的伙计,出了三条人命,店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过他们心里也很清楚什么时候要睁两只眼,什么时候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时候又要视而不见。不懂这些个道理,在这个乱世江湖,绝对不得善终。
我带着师祖的骨灰去了均州,贺复主已经把位子传给了阮阳,在均州做起了财主爷。贺复主大我一轮,论辈分是我的长辈,对我却像哥哥待弟弟一样,严肃却又不失亲近。他做掌门这五年,差不多什么也没干。不过他有他的想法:洪湖派立派数百年,弟子数万人(号称十万,其实没那么多),只要不折腾不内耗,总有复兴的那一天。自己既无开创之才,就不如做个守成之主,不退亦是进。
办完师祖的葬礼,贺复主找我长谈了一次,他想把自己的侄女贺芹嫁给我,等我进了贺家的门,再把家族的生意也交给我,他对这些个身外之事毫无兴趣。我知道他是真心诚意要留下我的,我对贺芹也颇多好感,但我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我说大丈夫要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立万世功业,我呢一样也没做到呢,我还小,我还没玩够呢。
他也就不勉强了,说:“那你就尽情玩个够吧,啥时玩够了飘累了就回来,贺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不过小芹就不能等你啦。”
离开均州那天,天阴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我牵着马走出城北门,四顾远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我问自己:这就是你要走的路?苍天无语。
一股酸楚涌到喉结,这就是我要走的路,属于我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