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家的家长佟松,矮墩墩的身材,紫红色的脸膛,油乎乎的面皮上一根胡须也不长,他为人不苟言笑,但说起话来声音又极洪亮,瓮声瓮气的,听着甚是豪气,初次见面的人多半会误认他是个豪爽的人,不过相处时间稍长你就会知道此人十足一个伪君子,满嘴谎言,一肚子男盗女娼。
你家大业大,当掌门就当掌门呗,各过各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他却偏不这么想,他一心要吞并其他四家,掠人钱财,夺人妻女,做个真真正正的洪湖派掌门。阮家家长阮乡被整的最狠,差不多要家破人亡了。阮乡也算个英雄,哪能束手待毙,他就暗中联络其他三家要轰他下台,那三家也早对佟松不满,背地里没少问候佟某人的祖上先人和家里妇女。
不过牢骚归牢骚,真要起来造他的反,就都各怀心思了,嘴上说“对对对,是该给他点颜色瞧瞧,太不像话!”私底下却给佟家送田送粮,暗通款曲,嘴上还说的好听:俺们是贡献给祖庭小平山养老院的。你不知道小平山都是他佟家呀,一年上万两银子贡献上去,养老院的老人们还不是自个种菜,自个捉虾,忙时吃干,闲时喝稀。
阮乡遭难时,师祖远在洛阳,听到阮家一门三十六口被一根细麻绳拴住右手大拇指,让两个赖头小子牵去小平山大香堂受审,他怒不可遏地掀了桌子,向客栈掌柜讨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封万言书,把佟松骂了个狗血喷头,信写好,信差也寻到了,他又把信撕了,重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劝和信寄出。不管怎样,这份恩情阮家是记住了。
一年后,常山流行瘟疫,佟家八十余口死的死疯的疯,末了只剩下八个人,佟松由小平山赶回去料理后事,结果也染了病,上吐下泻的,不到三天就咽了气。
佟家算是彻底砸锅倒灶了,刘家兄弟那会儿还在穿开裆裤,穆英又一门心思混官场,懒得理会谁去当掌门。阮乡倒是想东山再起,扬眉吐气,顺带手把佟家余孽整个死去活来,出口恶气。可惜当初佟松为了整倒他,曾逼着他写了份悔过书,把历年干过的丑事恶事缺德事桩桩件件明明白白地写了下来,让他自个签字画押按了指印。
佟松临死前让人转告阮乡两句话:第一,你不得为难我的家人;第二,你不能做掌门;这两条在我死后你必须遵守,否则我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追悔莫及。
阮乡相信那份悔过书就在佟家的孤儿寡母人手里,投鼠忌器,他哪敢轻举妄动?
因为谁也不愿意看到掌门的位子落入“南三族”的手里,他们就把我师祖推上了掌门的位子。
师祖是个开朗乐观的人,他与人为善、交际广泛,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朋友,他从未想过做掌门,等他真的做了掌门后,他想的比谁都开:大不了老子不干了。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有了这份劲头,他还真甩开膀子干了几件像模像样的事:
做掌门的头一年,他创设了“议事盟”,规定洪湖派的所有大事由各家(族)长公裁,资历最老的阮乡被推选为“议事盟”大长老,几乎被灭族的佟家也有机会派幼子与会,多年不过江的江南三族在师祖的力邀下也重新登上了小平山。洪湖派虽然还远没有合同一家,却也着实比先前亲密多了。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创建“研剑盟”,目的是要让蒙尘纳垢的洪湖派武学还原本质重放光彩,重振洪湖派武功在江湖上的声威。洪湖派肇始于靖康之乱前后,那时金人累次南下,山河破碎,凡血性男儿无不拿起刀枪,保家卫国。洪湖派武功是在血与火中锻炼出来的,一招一式莫不经过千锤百炼,朴质无华但威力惊人。
后承平日久,崇尚奢靡华美之风日甚一日,世人再看洪湖派武功就觉得不入眼,讥笑是乡下老农种田的把式。
别人说说倒也无妨,只是听久了,自己也心虚,加之绍兴年间屡次受辱于江南九鸣山庄,于是终于认定自家的东西确实不如别人的好,要想振兴洪湖派只能向别人学。打熙宁年起、历经数代人聪明人的删改、阉割、摈弃,到师祖这一代,洪湖派武功已经可以与最讲究招式套路的江南八大家相提并论了。可惜,江湖上从来只闻强者笑,不容弱者哭,武功招式越来越好看的洪湖派,在江湖中的地位却江河日下。
想当初,立派祖师率十万荆襄子弟杀的金人闻风丧胆,声名流波,天下人谁不称颂?那时江湖上还只有八大门派,没有什么上四门,三十六家之说,洪湖派立派的第二年就挤进八大门派,排名第三。百余年后,到师祖接任掌门时,洪湖派非但被踢出八大门派,在三十六家中也只能勉强坐个末席。
“研剑盟”创立后,师祖四处奔走,促请各家名宿出山会聚祖庭,收集、整理、校勘洪湖派武功典籍,同时又要求各家每户选派两名资质优良的少年到“研剑盟”来,由名家高手亲自传授武功。
我虽姓顾,却作为贺家子弟入选,与我境遇类似的还有苏清河,他是佟家举荐的,佟家因为遭了大难,举荐的两名少年都是外姓。另一位姓吴,比我大一岁,上小平山只半年,就莫名其妙地溺水死了。
我在“研剑盟”满打满算也只待了一年,师祖不肯再做掌门,要云游四海,我要跟着,他不让,我就哭就闹就满地打滚耍无赖,他不让人拉我,发狠说看我能赖到几时。我也发了狠,不停地哭不停地滚,嗓子哭哑了,头撞倒门框上,流了血。他被我缠的没办法,就叹了口气说:小冤家,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他答应带我走了。
那天天气晴好,洪湖上白帆点点,水鸟围着渔船盘旋。师祖拉着我走出山门时,停住脚,怔怔地望着白云蓝天下那一汪碧青的湖水,似乎有些不舍,那时我满怀兴奋,就催着他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走了,走时甚至都没回头再看小平山一眼。
这一走就是十年。
我十六岁那年师祖告诉了我的身世,那天风很大。他说:“你父亲名讳中有个青字,‘青阳’这个名字你就不要用了吧。”我不以为然地说:“那我叫顾风吧。”他沉思了一会,说:“风是无根之物,无根之物看似潇洒,其实很累。做个有根之物,叫顾枫吧。”
他那时已经厌倦了四海漂泊的生活,可惜我太年轻没能听出来他话中的凄凉。
第二年师祖病逝于秦州郊外的一间驿站,死的时候冷冷清清,多亏有忠厚朴实的老驿丞帮忙,他的身后事才不至太潦草。老驿丞是师祖的一个朋友,原来也是在江湖上飘的,后来厌倦了就洗手躲进了驿站。
时当盛夏,秦州大地如被闷在一个火罐里,扶灵回乡的想法无疑是疯狂的。在老驿丞的帮助下,我把师祖火化了,捧着他的骨灰还回小平山安葬。
走到唐州的时候,因为错过了宿头我只能睡路边野店里的大通铺,三个铜子一个铺位,夏天天热,也用不着租被子。
客栈矮小,土墙、草顶,因为常过军马,房顶的茅草屡次被抽光,店家就用黄泥敷了个顶,冬天不能保暖,夏天不能隔热,屋里热的跟蒸笼一样。十几个山南海北的汉子挤在一起睡,汗臭混合着脚臭就足可熏死个人,何况为了防备屋外成群的蚊虫侵袭,一尺见方的小木窗还要关着。苦是苦了点,可我也没那么娇贵。十几年的四海流浪,大苦大难没经历过,这种小苦还是经受了不少的。
连天赶路实在是太困了,那么热的天我倒头就睡,头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不过一个时辰后,我就被热醒了,脖子上胸腹上都是汗,粘巴巴说不得有多恼人。可我并不想起来,起来也没处去乘凉,多睡会儿吧,明早趁天凉好赶路。
几只昂昂叫的蚊子在耳边盘旋,多年的刻苦训练,让我凭声音就能准确判断出它们在哪,我一伸手,掌心里就多了两只蚊子的尸首,我无意中露出的这一手,却惊吓到了在旁边翻我包裹的一个黑瘦干瘪的汉子。
“啪!”我脑后传来了陶罐落地的声响。
我起初以为是哪个人喝水不小心打了碗,随即感觉到不对劲,有人从我头上一跃而过,撒腿就往外跑去,几乎同时有人大叫:“不好,骨灰撒了。”
骨灰确实撒了。
那个缺德鬼,见我包裹里鼓鼓囊囊的,以为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趁我睡着就悄悄地过来翻看。大通铺上除外之外还有十二个人,四个睡的跟我一样死,四个半睡半醒,闭着眼扯呼,手里还不忘摇着扇子。还有四个是清醒的,那个矮瘦汉子在翻我包袱,他的同伴在门口帮着把风,其余两个人都是单行的客人,不想惹麻烦就装着没看见。
矮瘦汉子手疾眼快,等我缓过神来人已经溜的没影了,他的同伴一个肉泡泡的胖子就没那么幸运了,我眼见师祖的骨灰撒了一地,当时眼就红了,薅着他的头发牵他到木柱前,狠命地把他往木柱上撞。
咚!一下……
咚!两下……
咚!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