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没有这样一个肯为儿子低头的爹,因此他就只能被关着。我母亲那时怀着我,在徽州姥爷家养胎,接到顾同的报急信,慌慌张张就要赶回青阳县。我的姥爷家是书香门第,徽州的望族,恨女婿游手好闲,就说:“先不要管他,让他吃吃苦头,就知道下半辈子的路该怎么走了。”母亲听了就抹眼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没有兄弟帮扶,我不管谁管?惹得姥爷心烦,当夜就打发了她回青阳。
我母亲虽然出身在书香门第,读书却不多,不过论起人情事理,倒不见得比一个男人差。回到青阳县她就着手变卖家产,筹措打通门路搭救父亲所需的银子。父亲转战临安后为了满足他日常的花销,就把设在徽州的两处当铺和绸缎庄都迁去了临安,当铺和绸缎庄做的都是接地气的生意,在徽州做的风生水起,在临安却水土不服,生意惨淡,所得利润供父亲花销尚且不足,每年还需从青阳、宣州等地的田庄筹措一笔款项汇去。
自从他被关进玉皇山下的那所不知名的大宅院,家里的银子就像绝了堤的水一样,哗哗地流了出去。当铺、绸缎庄没了,挨着御道的酒楼、客栈也没了,顾同东奔西走费尽口舌以父亲的名义借了一大笔债,光是每月的利息就足以让小有田宅的财主破家倒灶。
母亲把散布在江南各处的田产、房产、货栈、酒楼、木料场、山林全部变卖后,就带着肚子里的我去了临安,因为急着救人,各项产业都没能卖个好价钱,与实际价值相比所得不过五六成。而为了携带方便,母亲又要的是纸钞,到了临安才知道现今的贵人都不收纸钞,说那玩意儿贬值太快,今个能买一头牛,明个就只能买一头驴了,到了后天怕是连条狗也买不到。他们收只收真金白银。
母亲只得托人把纸钞兑成真金白银,心急手慌,所托非人,无形中又损耗了两成。
都说钱能通神,可金山银山在手,没有门路也是枉然。
在临安奔波了一个月,能找的关系全找了,钱像流水一样地花。有人拿钱办事,只是办不成;有人只拿钱不办事,好在也不坏事;还有人拿了钱,不办事,还暗中使绊子。
母亲挺着日渐丰隆的肚子跟各色人周旋,她变瘦了,瘦的皮包骨,变虚弱了,没走两步就脸色煞白,额头冒虚汗。心神焦虑,头发一掉一把,夜里常哭,眼圈总是红肿的。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就指点她说可以去求求临江王府的老太妃,老太妃是佛面仁心的活菩萨,有普度众生的好德性。拭剑堂的现任堂主就是她族里的侄辈后生,你只消求得她老人家口吐莲花,保管事成。
总算拨开乌云见日月,这时离母亲带着我来到临安已经足足过去了三个月。
知道了路怎么走,只能说是成功的开始。老太妃端坐莲台,深居简出,想见一面谈何容易?顾同扳着指头把能挂上临江王府的关系都摆出来,一条条一缕缕,盘算来盘算去,盘算出一头茫然无措。
母亲听了直冷笑,她拿出一千两银子让顾同在临江王府后花园外的街巷口搭设起一座舍粥的善棚,上等的大米、红豆熬粥,一天六个时辰不间断地往外发放。
老管家一听捻须叫好,说:“真是前古未有之妙计,老太妃乃菩萨转世,听闻夫人这样做功德,岂有不见之理?好,好,实在是好。”
粥棚搭建起来,乞丐饥民们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临安城就轰动了,人们排成长队来领施舍,颂扬的声音响彻天地。粥舍了七天七夜,终于惊动了老太妃,派人来请善主往王府一见。母亲就这么带着我进了临江王府,老太妃果然是佛心佛面,菩萨转世,一见母亲憔悴的面容,就动了恻隐之心,她离了座,亲手搀扶我母亲坐下,那双养尊处优得来的白白嫩嫩的小手怜惜地抚摸着我母亲那双干枯黑瘦形如鸟爪的手,说:“看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因何闹成这幅光景。”
母亲的泪止不住就流了出来,就把丈夫怎么跟人斗殴吃了官司,被关进拭剑堂的大牢,自己多方奔走无果,才出此下策,求见老太妃,为夫请命。又说夫君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自己惊扰了老太妃,更是罪该万死。只望老菩萨看在尚未出世的孩子份上,怜悯则个。
老太妃听罢眼圈就红了,宽慰了母亲几句,又摇头叹气了几声,叫人唤进一个女官说:“百川现在怕也是忙糊涂了,年轻人吵嘴打架该由余杭县去管,他操哪门子闲心。”女官望了母亲一眼,陪着笑说:“哪里与他相关,他手底下几万人,他哪能个个都看得住?准又是下面哪个不知天高地厚造的孽。”她又对母亲说:“这位大嫂你回去问个明白,莫要以讹传讹呀。”母亲连忙赔罪说自己说错了话。
老太妃笑了,把母亲揽在怀里,说:“你不要怕她,他们是姐弟俩,自然护着自家人,咱们娘儿俩有缘,你的事我是管定了。看她给不给我张脸。”
那女官听了这话就撒娇卖痴地说:“老菩萨口吐莲花,普度众生,得万口颂扬,千人香火。咱们这些小鬼,担着惊受着累,还要落人骂,可见天理不公啊。”
老太妃听了这话笑的前仰后合,笑完后却说:“你若真心孝顺我,就成全了这桩善事。别学你弟弟,心里只装着天下大事。”
有了老太妃这句话,母亲当晚就和父亲团圆了,夫妻俩成亲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一起吃晚饭,在一张床上睡到天明,经历了这场磨难,父亲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二日一早他向临江王府方向遥叩了个头后,就丢下母亲和我登上了一艘去往南洋的货船。
父亲走了,母亲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已为这个男人流尽了眼泪,在了结了父亲遗留下来的那些繁杂的账目后,母亲变得一贫如洗,靠老太妃资助的五十两银子才回到青阳县。依仗着顾氏族人的资助,母亲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到两岁半,终于一病不起。
那时正是花红柳绿的春末夏初,恰逢师祖云游到青阳县。
师祖身材高大,体态略显肥胖,一张古铜色的脸膛,一部花白胡须,虽然衣着邋遢,倒也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象。那日他背着脏兮兮的褡裢一手拄着梨木杖一手抓着酒葫芦,兴致勃勃地沿河看柳。河两岸是绿油油的早稻田,依着山坡有一户破落的民居,三间草屋,泥墙围着小院,院门前却是骏马成群、香车云集,穿绫裹缎、大腹便便的男人,擦着厚粉抹着猩红嘴唇的女人,或进进出出,伤神失魄,或三五成群,嘀嘀咕咕。只有两个肥胖的女人粗声大气地说:“我早说他要给老二家么,谁让人家是一家子人呢。”
师祖正巧也走累了,就插了手杖坐在柳树林里歇脚。
这会儿有人哭闹着从门里打出来,一个披金戴银的女人就在门口的泥地上打滚,边滚边嚎:“没天理啊,我供她吃供她穿,供她养大儿子,她是忘恩负义,遭天谴呀!”众人假意劝了一阵,就围着她看热闹,她不干了,一骨碌爬起来,从屋里拽出一个干瘪瘪的男童,在他脸蛋上狠命地拧了又拧,小男孩偏是一声不吭,女人就愈发生气,下手就更重,拧过他的脸,又狠命地拍打他的头,喝骂道:“王八羔子,养条狗还知道叫声汪汪,你哑巴啦。”
那男孩突然“哇”地哭泣起来,声音又尖又亮,气势直冲云霄。
那男孩就是我,母亲染了重病,姑姑叔伯们一起涌过来,他们哪是来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呀,他们是看中了我家的祖宅,那是太爷爷传下来的,雕梁画栋的都是上等的好木料,石料和瓦当都是从几百里外的江州和芜湖运来的,多少能工巧匠,耗尽了他们的心血才建造起它。当初母亲为了营救父亲把能卖的都卖了,有人出三万两银子来买这所宅子。母亲左右为难:卖吧,对不起顾家的列祖列宗;不卖,她要救自己的丈夫。
思来想去,母亲出了个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主意:卖房不卖地,房子和地本是连在一起的,卖了房子不卖地,那怎么成呢?总不能把房子架到天上去吧,那也不成呀,遮挡了风雨,地主也要找你麻烦呀。我私下猜想,母亲本意是不想卖,可又抵挡不住叔伯兄弟们的毒舌诽谤,才想出的这个办法。
世上真有能人,还真就有人买了房子去,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立字据,房买去,不住,拆掉,把房梁、木料、砖瓦、石墩、拴马桩,门前的石狮子、柱础……总之,能拿走的全拿走了,不能拿走的就地打碎了,四邻要用土垫地基的,就套车来拉,分文不收,算作是对拆房时惊扰四邻的一点补偿吧。最后还有些剩余杂料,就拉去填了村口的一口天坑,那口天坑是一次暴雨后形成的。先后有三头猪、两头牛,八个小孩掉进去,山区土薄人又懒,就一直空在那。
师祖后来跟我说他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上了我,说我有慧根,洪湖派将来能否发扬光大就看我了。直到十六岁之前,我都相信他这些话是发自真心的,直到我吃过十六岁的寿面,看过父亲的遗书,知道了我的身世后才知道那根本是个善意的谎言。
师祖一定是同情我才收留我的,而且我可以肯定,当时的场面一定不堪入目,否则以他那怕麻烦的性格,岂肯收留一个二岁大的孩子在身边磨缠人呢。
师祖带我回小平山时我已经四岁了,他那时还没有辞去掌门之位,不过已经不大管事了,别有用心的人说他占着位子又不管事,是在栽培他的儿子贺复主,帮他积累人脉和资望,等到时机成熟就扶他上位。我不这么看,他就是爱闲逛的性子,你让他在哪一气呆上一个月,他准不舒服,若让他呆上一年那简直比杀他还难受。
我们洪湖派创立于靖康南渡前后,立派有一百多年历史,传到师祖这辈,派内枝系庞杂,以长江为界大体可分为“南三族”、“北五家”,江北五家的实力远胜江南三族。洪湖派掌门循例由五家家长轮流担任。这五家分别为江陵刘家,襄阳阮家,洪湖穆家,常山佟家和我师祖的均州贺家。五家中,常山佟家人才辈出,一直霸占着掌门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