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顾枫,也叫顾青阳,青阳不是我的字也不是号,它是我的名。
我们洪湖派传到我这一辈正好是青字辈,老祖宗在创立本派时流传下一首辈分歌,一共二十八个字,用完就再循环。辈分歌是口口相传,因此“青”字辈的“青”字到底是哪个,就有了争论,有人说是青草的青,有人说是清水的清,还有说是亲人的亲。洪湖地方口音,青、清、亲读起来都差不多,师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见弟子们为此纠缠不清,就大手一挥说:“爱用哪个就用哪个吧。”
“顾青阳”这个名字就是师祖给我起的,因为他是在徽州青阳县收留的我,以地为名以资纪念。
不过这个名字到我十六岁的时候,却不能用了。为什么呢,因为那年师祖把我父亲临终时留给我的遗书交给了我,遗书业已发黄变脆,一只角甚至还被老鼠咬碎了。师祖是个闲不住的人,辞去掌门后就领着我四海流浪,临安的玉生香住过,大都的福临门吃过,洪湖县的鸿宾楼闹过,关西道上的土炕大通铺也没少睡,被老鼠咬两口有什么稀奇,以他大咧咧的性格遗书能保留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
父亲的遗书共有三页,大体也可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我的父亲简述了我们家族的辉煌历史和他的混蛋人生。我爷爷的爷爷就开始混江湖,刀光剑影一辈子,到死也不过是个最低级的护院武师,要钱没钱要名没名,儿子和孙子也没混出啥名堂,到底也都是武师。
我太爷爷却是个有志向的,打小就不愿仰人鼻息,那年朝廷跟金人开战,他就投奔从军了,十年征战混了个什么将军,人是活着回来了,只是少了一条胳膊瞎了只眼。于是辞官隐居乡里,买田置宅,蓄奴纳妾,摇身一变成了乐善好施的顾员外,跟他混的那帮老兄弟也在青阳县置地立产,垄断山川水利,勾结官府,隐然成了一霸。
我爷爷哥四个,他老幺,几个哥哥买田置地,开矿山办酒楼,在扬子江上跑船,顺带着贩卖点私盐,个个闹的红红火火,唯独他热衷功名,弃了江湖要走正道,我太爷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心就偏向他,虽然到太爷爷死我爷爷还是个童生,但我太爷爷还是把半辈子积攒的祖业传给他。我爷爷到六十岁死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死后我父亲花钱给他捐了个功名,把大红喜报、官袍玉带抬到坟上焚烧的时候,青天白日的竟凭空起了场风雨,家里人都说这是我爷爷显灵了呀,为独生儿子的这份孝心高兴呢。
我父亲从不避讳自己是个混蛋,更是个败家子。爷爷活着的时候他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他读过几天书,和爷爷一起去考过秀才,考了一次没考中就再也不肯用功了,他自嘲也是在嘲弄我爷爷:“一辈子能吃几碗饭,倒头一去金山银山还不是别人的?”又拿我大爷爷的例子来说辞。
我大爷爷是家族里最能干一个,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挣下金山座座,银山无数,老了中风,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三个儿子五个女儿都不愿养,老爷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活活地给饿死,死了多少天没人知道,发现时,鼻子、耳朵都让老鼠咬碎了。
不过我爷爷活着的时候还能管得住他,他虽不成器,也没闹出什么乱子,等爷爷一死,父亲就像脱了缰的马驹,撒起欢来,打球、赌博、狎妓、养妾,买成堆成堆的古董,他出手既大方人又不懂行,四州八县的骗子哪个不来蒙他,这个提个陶罐说是西周的,那个拿个夜壶说是北汉的,他货也不看,价也不问,一概照单全收。他的名气很快就超过我太爷爷和大爷爷了,人们尊称他一声“顾爷”。
没过多久,小小的青阳县就容不下他了,顾爷去了徽州,去了金陵,去了平江,去了江州,处处留下义薄云天、挥金如土的豪名,等到这些地方都玩腻了,他又跑去了临安,砸出去的金山银山能把西湖都填平了。临安百姓称他“顾三爷”,将他跟京城最有名七个公子哥并称为“临安八骏”,“八骏”之名名震天下,大宋四百军州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连旧金故地(此刻完颜金已被蒙古灭国十三年)也流传着他们的美名。
不过俗话说的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正当他春风得意之际,却因为一次小小的口角让他不仅名声扫地还差点丢了性命。事情的起因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他和一帮朋友游西湖,因为争抢一个名妓的彩头,就跟一个黑面刨牙哥起了口角,继而打斗起来,打的龅牙哥瘪了嘴没了牙,情急之下跳水逃亡。
他在画舫上跺着脚哈哈大笑,兴奋之余,他掏出那.话儿对着水里挣扎的龅牙哥就赏了一泡“黄金雨”。
他是有张狂的资本呀,“临安八骏”的名头不是盖的,打个人算什么?类似的事多了去了,今天打了余杭县知县的小儿子,明儿掌掴平江府家的二公子,后天又不知打了哪个侯府的侄孙。最让他津津乐道的一次是在玉生香跟贾府大管家的公子动手。人说宰相门人七品官,那权倾朝野的贾相家的大管家是几品?
如今小贾公子折了一条胳膊,这是多大的事?兄弟们劝他出去躲两天吧,说宁得罪王孙公子也别得罪贾家呀,他家可通着天呐!他嘿嘿一乐就是不走,托了一圈关系,最后在玉生香摆了一百二十桌席面向小贾公子赔礼道歉,一笑泯恩仇,两人从此成了好朋友。
不过很快父亲就知道临安的水比东海还深,那个被打的龅牙哥的一个表哥在拭剑堂听差,听到表弟的哭诉,当即就差下两个锦衣卫去西湖岸边守候。父亲在画舫上玩到后半夜才上岸,一上岸就给人架起来塞进了一辆黑油布马车,径直去了玉皇山脚下的拭剑堂——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
父亲被带走的时候,老管家顾同和一干朋友都看见了,大伙随即就展开了营救,能找的关系有:殿帅府的三公子,御前带刀侍卫的结拜弟兄,敏惠嫔二表哥的姐姐的舅父,临安府尹亲表兄家的大小子,卢阳侯奶娘的亲哥哥,……
大伙摩拳擦掌、群情激奋,说什么惹谁不好敢惹咱八兄弟?你不给咱面子,咱就扯你里子,姥姥的,活腻歪了呗。老管家乐呵呵的在玉生香摆了八十八桌流水席,宴请各路朋友,救人嘛,自然是人越多势越壮啦。花点钱算什么,咱顾爷的面子值几座金山?
那晚大伙喝的半熏不醉,就雇了几十辆马车轿子车在小贾公子的统帅下浩浩荡荡杀奔玉皇山去要人,老管家陪酒陪的两眼发直,走到半道就再也支撑不住啦,就坐在路边草厅专等好消息。等到天亮,总算见到有人回来了,去时浩浩荡荡几十辆马车上百号人,回来时只剩四五个,灰溜溜的,霜打的茄子一样,见了老管家就抹眼泪,说人都让给逮起来了。
顾同慌了:临安城除了皇宫禁卫,还有谁敢这样抓人?连小贾公子都敢抓?
后来才弄清,抓人的是一个叫“拭剑堂”的东西,之所以管它叫东西,是因为这拭剑堂既不是白道的官署,也不是黑道的帮派,既不是皇亲勋贵养的外宅,也不是外戚家的姑表二婶子。它什么都不是,却又什么都是,拭剑堂私设公堂大牢,不论官民军勋亲,谁对大宋朝不利他就能抓谁,抓起来直接投进大牢,什么时候审讯,得看心情,能不能放过来,得看天意,有司不得过问。他跟江湖上的四门八派三十六家都有瓜葛,大小帮派看他就像平头百姓看县衙里的差捕一样,又敬又恨又怕。说他们跟亲勋贵戚走的最近,那是一点没错,拭剑堂里的头头脑脑们竟有八成本就是皇族亲贵子弟。侯门公子卧底在县衙门房听差,俏郡主嫁了丑汉子潜伏在丐帮,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抓我父亲的在拭剑堂里不过是个地位低下的差办,真实身份是什么,无从稽考,所能知道的是小贾公子的父亲-贾相府的大管家为了捞出宝贝儿子亲自带着几车珍宝去求他们的一个副堂主,三更就在门口等,五更天人家里的管家开门说:“主人不在家,请回吧。”
大管家垂手弓腰笑着说:“无妨,我再等等。只是东西太扎眼,摆在这不好看。望老兄行个方便。”人家也不客气,开了门放马车进去,卸下东西,留车夫吃糯米汤圆,喝绍兴红,车夫们吃饱喝足出来时,天空飘起丝丝细雨,看老爷还勾着头站在那,都生出孝顺的心,拿着黄油布伞去遮雨,被大管家狠狠地推开了。
那天的雨下的真大,地上很快就汪洋一片了,大总管立在那始终没挪窝子,约巳时,那家主人乘一顶亲昵小轿从皇宫回来,远远看到低头跪在泥水里的大总管就跺停了轿子,光着头跑上前去扶住他,连声说:“家人无知,贾兄何至于此,让邵玉清做不得人了。”
大总管就笑着说:“人老了不能久站,站一会,头晕就想坐,又怕坐着想睡,干脆就跪着吧。”那个叫邵玉清的副堂主就哈哈大笑起来,两人手牵着手如同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开了正大门直入厅堂。大管家换了衣裳,洗了个热水澡,喝茶下棋,把酒言欢。掌灯时,大总管回到家,小贾公子已经在门口恭候着他了。
我父亲没有这样一个肯为儿子低头的爹,因此他就只能被关着。我母亲那时怀着我,在徽州姥爷家养胎,接到顾同的报急信,慌慌张张就要赶回青阳县。我的姥爷家是书香门第,徽州的望族,恨女婿游手好闲,就说:“先不要管他,让他吃吃苦头,就知道下半辈子的路该怎么走了。”母亲听了就抹眼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没有兄弟帮扶,我不管谁管?惹得姥爷心烦,当夜就打发了她回青阳。
我母亲虽然出身在书香门第,读书却不多,不过论起人情事理,倒不见得比一个男人差。回到青阳县她就着手变卖家产,筹措打通门路搭救父亲所需的银子。父亲转战临安后为了满足他日常的花销,就把设在徽州的两处当铺和绸缎庄都迁去了临安,当铺和绸缎庄做的都是接地气的生意,在徽州做的风生水起,去了临安却水土不服,生意惨淡,所得利润供父亲花销尚且不足,每年还需从青阳、宣州等地的田庄筹措一笔款项汇去。
自从被关进玉皇山下的那所不知名的大宅院,银子就像绝了堤的水一样,哗哗地流了出去,当铺、绸缎庄没了,挨着御道的酒楼、客栈也没了,顾同东奔西走费尽口舌以父亲的名义借了一大笔债,光是每月的利息就足以让小有田宅的财主破家倒灶。
母亲把散布在江南各处的田产、房产、客栈、酒楼、木料场、山林全部变卖后,就带着肚子里的我去了临安,因为急着救人,各项产业都没能卖个好价钱,与实际价值相比所得不过五六成。而为了携带方便,母亲又要的是纸钞,到了临安才发现,现今的贵人都看不上纸钞,说那东西跌价太快,今个能买一头牛,明个就只能买一头驴,后天怕是连条狗也难到手了。母亲只得托人把纸钞兑现成真金白银,心急手慌,所托非人,无形中又损耗了两成。
都说钱能通神,可金山银山在手,没有门路也是枉然。
在临安奔波了一个月,能找的关系全找了,钱像流水一样地花。有人拿钱办事,只是办不成,有人只拿钱不办事,好在也不坏事,有人拿了钱,不办事,还暗中使绊子。
母亲就挺着日渐丰隆的肚子跟各色人等周旋,她变瘦了,瘦的皮包骨,变虚弱了,没走两步就脸色煞白,额头冒虚汗,心里焦虑又落头发,夜里常哭,眼圈总是红肿肿的。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就指点她说可以去求求临江王府老太妃,老太妃是佛面仁心的好菩萨,有普度众生的好德性。拭剑堂的现任堂主是她族里的侄辈后生,她若肯说句话,一定事成。
总算拨开乌云见日月,这时离母亲带着我来到临安已经足足过去了三个月。知道了路怎么走,只能说是成功的开始,老太妃虽是观音菩萨转世,可是深居简出,想见一面谈何容易?顾同扳着指头把能挂上临江王府的关系都摆出来,一条条一缕缕,盘算来盘算去,盘算出一阵茫然无措。
母亲听了直冷笑,拿出一千两银子让顾同在临江王府后花园外的街巷口搭设一座舍粥的善棚,上等的大米、红豆熬粥,一日六个时辰往外发放。顾同一听拍掌叫好,说:“真是自古至今没有过的妙计,老太妃是菩萨转世,听闻夫人这样做功德,岂能不要见见。”
粥棚搭建起来,乞丐饥民们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临安城就轰动了,人们排成长队来领施舍,颂扬的声音响彻天地。粥舍了七天七夜,终于惊动了老太妃,就派人来打听谁是善主,要请到王府来见一面。母亲就这么带着我进了临江王府,老太妃果然是佛心佛面,菩萨转世,一见母亲憔悴的面容,就动了恻隐之心,她离了座,亲手搀扶我母亲坐下,那双养尊处优得来的白白嫩嫩的手抚摸着我母亲干枯黑瘦形如鸟爪的手,说:“看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因何闹成这幅光景。”
母亲的泪止不住就流了出来,就把丈夫怎么跟人斗殴吃了官司,被关进拭剑堂的大牢,自己多方奔走无效,才出此下策,求见老太妃,为夫请命。夫君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自己惊扰了老太妃,也是罪该万死。只望老人家看在尚未出世的孩子份上,怜悯则个。
老太妃听罢眼圈也红了,宽慰了母亲几句,又摇头叹气了几声,叫人唤进一个女官说:“百川现在怕也是忙糊涂了,年轻人吵嘴打架本该由余杭县去管,他操哪门子闲心。”女官望了母亲一眼,陪着笑说:“哪里与他相关,他手底下几万人,他哪能个个都看得住,一定是下面人不知天高地厚造的祸。”又对母亲说:“这位大嫂回去问个清楚,莫要以讹传讹呀。”母亲就连忙赔罪说自己说错了话。
老太妃笑了,说:“你不要怕她,她是他姐,自然帮着弟弟说话,咱们娘儿俩见了面,你的事我一定要管呀。”
有老太妃这句话母亲当晚就和父亲团圆了,夫妻俩成亲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在一张床上睡到天明,经历了这场磨难,父亲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二日一早他向临江王府方向遥叩了个头后,就丢下母亲和我登上一艘往南洋去的船飘然离去了。
父亲走了,母亲一滴泪都没流,她已为这个男人流尽了眼泪,在了结了父亲遗留下来的那些繁杂的账目后,母亲变得一贫如洗,最后是靠老太妃资助的五十两银子,才回的故乡青阳县。依仗着顾氏族人的资助,母亲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到两岁半,终于一病不起。那时正是花红柳绿的春末夏初,恰逢师祖云游到青阳县。
师祖身材高大,体态略显肥胖,一张古铜色的脸膛,一部花白胡须,虽然衣着邋遢,倒也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象。那日他背着脏兮兮的褡裢一手拄着柳条杖一手抓着酒葫芦,兴致勃勃地沿河看柳,柳树丛外是一片绿油油的早稻田,正稻田中间,一户寒酸破旧的草屋门前却是骏马香车云集,那穿着绫罗绸缎的大腹便便的男人,抹着厚粉擦着红通通胭脂的女人,或进进出出,穿梭不歇,或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嘀嘀咕咕。只有两个肥胖的女人粗声大气地说:“我早说他要给老二家么,谁让人家是一家子人呢。”
师祖正巧也走累了,就插了竹杖坐在柳树林里歇脚。这会儿有人哭闹着从门里打出来,一个披金戴银的女人就在门口的泥地上打滚,边滚边嚎:“这还有天理吗,这些年不是我供她母子吃穿,她能有今天吗?忘恩负义,遭天谴呀!”众人劝不住她,就只能围着她看,她却一骨碌爬起来,揪住立在一旁哭瘪瘪的一个小童,在孩子的脸蛋上狠命地拧了又拧,小男孩偏是一声不吭,女人就愈发生气,下手就更重,把那孩子的脸都拧青了拧紫了,她又狠命地拍打他的头,喝骂:“小王八,养条狗还知道叫声汪汪,你哑巴啦。”
那男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泣起来,那声音又尖又亮,直可穿透云霄。那男孩就是我,母亲染了重病,姑姑叔伯们一起涌过来,他们哪是来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呀,他们是看中了我家的祖宅,那是太爷爷传下来的,雕梁画栋的都是上等的好木料,石料和瓦当都是从几百里外的江州和芜湖运来的,多少能工巧匠,耗尽了他们的心血才建造起它。当初母亲为了营救父亲把能卖的都卖了,有人出三万两银子来买这所宅子。母亲思来想去,却是左右为难:卖吧,对不起顾家的列祖列宗;不卖,她怎么能救自己的丈夫。
权衡再三,母亲出了个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主意:卖房不卖地,房子和地本是连在一起的,卖了房子不卖地,那怎么成呢?总不能把房子架到天上去吧,那也不成呀,遮挡了风雨,地主也要找你麻烦呀。我私下猜想,母亲本意是不想卖,可又抵挡不住叔伯兄弟们的毒舌诽谤,才想出的这个办法。
可当地人真有办法,真就有人买了房子去,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立字据,房买去,不住,拆掉,把房梁、木料、砖瓦、石墩、拴马桩,门前的石狮子、柱础……总之,能拿走的全拿走了,不能拿走的就地打碎了,四邻要用土垫地基的,就套车来拉,分文不收,算作是对拆房时惊扰四邻的一点补偿吧。最后还有些剩余杂料,就拉去填了村口的一口天坑,那口天坑是一次暴雨后形成的。先后有三头猪、两头水牛,八个小孩掉进去,山区土薄,就一直空在那。
师祖后来跟我说他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上了我,说我有慧根,洪湖派将来能否发扬光大就看我了。直到我十六岁之前,我都相信他这些话是发自真心的,直到我吃过十六岁的生辰面后看到父亲的遗书知道了我的身世。师祖一定是同情我才收留我的,而且我可以肯定,当时的场面一定不堪入目,否则以师祖散淡的性情,他岂肯收留一个二岁大的孩子在身边缠着自己呢。
师祖带我回小平山时我已经四岁了,他那时还没有辞去掌门之位,不过已经不大管事了,别有用心的人说他是在栽培自己的儿子贺复主,让他积累人脉资望,等时机成熟就扶他上位。我不这么看,他就是爱闲逛的性子,你让他在哪一气呆上一个月,他准不舒服,若让他呆上一年那简直比杀他还难受。
我们洪湖派创立于靖康南渡前后,立派有一百多年历史,传到师祖这辈,派中枝系庞杂,以长江为界大体可分为“南三族北五家”,五家实力远胜三族,洪湖派掌门例由五家家长轮流担任,这五家分别为江陵刘家,襄阳阮家,洪湖穆家,均州贺家和常山佟家。我师祖就是均州的贺家。在五家中实力只是一般,常山佟家门内人才辈出,一直霸占着掌门之位。
佟家的家长佟松,矮墩墩的身材,紫红色的脸膛,一根胡须都不长,为人不苟言笑,但说起话来声音又极洪亮,瓮声瓮气的,听着满是豪气,初次见面的人多半会误认他是个豪爽的人,不过相处时间稍长你就会知道此人既不豪爽,更有一肚花花肠子。
你家大业大,当掌门就当掌门呗,各过各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他却偏不这么想,他一心要吞并其他四家,掠人钱财,夺人妻女,做个真真正正的洪湖派掌门。阮家家长阮乡被整的最狠,差不多要家破人亡了。阮乡也算个英雄,哪能束手待毙,他就暗中联络其他三家预备轰他下台,那三家也早对佟松不满,背地里没少问候佟某人的祖上先人和家里妇女。
不过牢骚归牢骚,真要起来造他的反,就都各怀心思了,嘴上说“对对对,是该给他点颜色瞧瞧,太不像话!”,私底下却给佟家送田送粮,嘴上还说的好听:俺们是贡献给祖庭小平山养老院的。你不知道小平山都是他佟家呀,一年上万两银子贡献上去,养老院的老人们还不是自己种菜,自己捉虾,忙时吃干,闲时喝稀。
阮乡遭难时,师祖远在洛阳,听到阮家一门三十六口被一根细麻绳拴住右手大拇指,让两个赖头小子牵去小平山大香堂受审,他怒不可遏地掀了桌子,向客栈掌柜讨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封万言书,把佟松骂了个狗血喷头,信写好,信差也寻到了,他又把信撕了,重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劝和信寄出。不管怎样,这份恩情阮家是记住了。一年后,常山流行瘟疫,佟家八十余口死的死疯的疯,末了只剩下八个人,佟松由小平山赶回去料理后事,到家的第二天也染了病,上吐下泻,不到三天就咽了气。
佟家算是彻底倒了台,刘家兄弟那会儿还在穿开裆裤,穆英那时一门心思往官场里钻,懒得理会谁去当掌门。阮乡倒是想东山再起,扬眉吐气一回,也可借机把佟家余孽整个死去活来,出口恶气。可惜当初佟松为了整倒他,曾逼着他写了份悔过书,把历年干过的丑事恶事缺德事一桩桩一件件明明白白写了下来,让他自个签字画押按了指印。
佟松临死前让人转告阮乡两句话:第一,你不得为难他的家人;第二,你不能做掌门;这两条在我死后你必须遵守,否则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后悔莫及。阮乡相信那份悔过书就在佟家的孤儿寡母人手里,投鼠忌器,他哪敢轻举妄动?
我师祖就这样被推上了掌门的位子。因为谁也不愿意看到掌门的位子落入“南三族”的手里。
师祖是个开朗乐观的人,他与人为善、交际广泛,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朋友,他从未想过做掌门,等他真的做了掌门后,他想的比谁都开:大不了老子不干了。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有了这份劲头,他还真甩开膀子干了几件像模像样的事:
做掌门头一年,他创设了“议事盟”,规定洪湖派的所有大事由各家(族)长公裁,资历最老的阮乡被推选为“议事盟”大长老,几乎被灭族的佟家也有机会派幼子与会,多年不过江的江南三族在师祖的力邀下也重新登上了小平山。洪湖派虽然还远没有合同一家,却也着实比先前亲密多了。
他做的第二件与众不同的事是创建“研剑盟”,他力邀各家名宿至小平山,收集、整理、校勘洪湖派武功典籍,重振洪湖派武功在江湖上的声威。洪湖派肇始于靖康之乱前后,那时金人累次南下,山河破碎,凡血性男儿无不拿起刀枪,保家卫国。洪湖派武功是在血与火中锻炼出来的,一招一式莫不经过千锤百炼,朴质无华但威力惊人。只是承平日久,崇尚奢靡华美之风日甚一日,世人再看洪湖派武功就觉得不入眼,讥笑是乡下老农种田的把式。
别人说说倒也无妨,只是听久了,自己也心虚,加之绍兴年间屡次受辱于江南九鸣山庄,于是终于认定自家的东西确实不如别人的好,要想振兴洪湖派只能向别人学,于是打熙宁年起、历经数代人聪明人的删改、阉割、摈弃,到师祖这一代,洪湖派武功已经可以与最讲究招式套路的江南八大家相提并论了。可惜,江湖上从来只闻强者笑,不容弱者哭,武功招式越来越好看的洪湖派,在江湖中的地位却江河日下。
想当初,立派祖师率十万荆襄子弟杀的金人闻风丧胆,那时江湖上还只有八大门派,没有什么上四门,三十六家之说,洪湖派立派的第二年就挤进八大门派,排名第三。到师祖接任掌门时只能勉强坐着三十六家的末席。
师祖创办“研剑盟”就是要让蒙尘纳垢的洪湖派武学还原本质重放异彩。在邀请各家名宿齐集小平山收集古籍的同时,还要各家选派资质优良的少年来“研剑盟”,由名家高手亲自传授武功。名额是十六人,五家三族各选两人。我虽姓顾,却作为贺家子弟入选,和我一样的还有苏清河,他是佟家举荐的,佟家因为遭了大难,举荐的两名少年都是外姓。另一位姓吴,比我大一岁,上小平山只半年,就莫名其妙地溺水死了。
我在“研剑盟”只待了一年,师祖不肯再做掌门,要云游四海,我要跟着,他不让,我就哭就闹就满地打滚耍无赖,他不让人拉我,说看我能赖到几时。我就不停地哭不停地滚,嗓子哭哑了,头撞倒门框上,流了血,他被我缠的没办法,就叹了口气说:你真是我的冤家,就答应带我走了。那一天天气晴好,洪湖上白帆点点,水鸟围着渔船盘旋。师祖拉着我走出山门时,停住脚,怔怔地望着白云蓝天下那一汪碧青的湖水,似乎有些不舍,那时我满怀兴奋,就催着他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走了,走前甚至都没回头再看小平山一眼。
这一走就是十年。
我十六岁那年师祖告诉了我的身世,那天风很大。他说:“你父亲名讳中有个青字,‘青阳’这个名字你就不要用了吧。”我说:“那我叫顾风吧。”他沉思了一会,说:“风是无根之物,无根之物看似潇洒,其实很累。做个有根之物,叫顾枫吧。”他那时已经厌倦了四海漂泊的生活,可惜我太年轻没能听出来他话中的深意。
第二年师祖病逝于秦州郊外的一间驿站,死的时候冷冷清清,多亏了有忠厚朴实的老驿丞帮忙,他的身后事才算不至太潦草。老驿丞是师祖的一个朋友,原来也是在江湖上飘的,后来厌倦了就洗手进了驿站。时当盛夏,秦州大地如被闷在一个火罐里,扶灵回乡的想法无疑是疯狂的。在老驿丞的帮助下,我把师祖火化了,捧着他的骨灰还回小平山安葬。
走到唐州的时候,因为错过的宿头只能睡在路边的大通铺,三个铜子一个铺位,夏天天热,也用不着租用被子。
客栈矮小,土墙、草顶,因为常过军马,房顶的茅草屡次被抽光,店家就用黄泥敷了个顶,冬天不能保暖,夏天不能隔热,屋里热的跟蒸笼一样。十几个山南海北的汉子挤在一起睡,汗臭混合着脚臭就足可熏死个人,何况为了防备屋外成群的蚊虫侵袭,一尺见方的小木窗还要关着。苦是苦了点,可我也没那么娇贵。十几年的四海流浪,大苦大难没经历过,这种小苦还是经受了不少的。
连天赶路实在是太困了,那么热的天我倒头就睡,头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不过一个时辰后,我就被热醒了,脖子上胸腹上都是汗,粘巴巴说不得有多恼人。可我并不想起来,起来也没处去乘凉,多睡会儿吧,明早趁天凉好赶路。
几只昂昂叫的蚊子在耳边盘旋,多年的刻苦训练,让我不要看就能准确判断出它们在哪,我一伸手,掌心里就多了两只蚊子的尸首,我无意中露出的这一招,却惊吓到了在旁边翻我包裹的一个黑瘦干瘪的汉子。
“啪!”传来陶罐落地的声响。
我起初以为是哪个人喝水时不小心打了碗,随即感觉到不对劲,有人从我头上一跃而过,撒腿就往外跑去,几乎同时有人大叫:“不好,骨灰撒了。”
骨灰确实撒了。那个缺德鬼,见我包裹里鼓鼓囊囊的,以为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趁我睡着就悄悄地过来翻看。通铺上除外之外还有十二个人,四个睡的跟我一样死,四个半睡半醒,闭着眼扯呼,手里还不忘摇着扇子。还有四个是清醒的,一个矮瘦汉子在翻我包袱,另个瘦汉子在门口把风,其余两个人都是单行的客人,不想惹麻烦就装着没看见。
矮瘦汉子手疾眼快,等我缓过神来人已经溜的没影了,他的同伴一个肉泡泡的胖子就没那么幸运了,我眼见师祖的骨灰撒了一地,当时眼就红了,薅着他的头发牵他到木柱前,狠命地把他往木柱上撞。
咚!一下……
咚!两下……
咚!三下……
他头上见了血,睡觉的人都被惊醒了,一时不明白出来了什么事,几个身强力壮的联声发出警告。我怒喝:“少他妈的管闲事。”
他们愣了一下,都不敢吭声了。这时一个原本熟睡打呼的壮汉揉揉眼坐了起来,望了我一眼就惊咋咋地跳下了炕,陪着笑脸说:“兄弟,别这样,都在道上混口饭吃,有甚解不开的结,要把人往死里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听哥一句劝,算啦,算啦。”他说着话,就迈步向前,挂着笑脸来拉我。黑瘦汉子此刻已满头是血,我的气也消了一大半,毕竟骨灰撒了还可以收起来,人若死了,就救不活了。我正有心要收手,他这个台阶给的正是时候。
那大汉从身后抱住我的腰,嘻嘻笑着把我往后面拉,扁平的脸上满是笑容,我丢开那黑瘦汉子,正想骂两句收个场,孰料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抱着我的大汉猛然箍住了我的手腕,两条粗壮的手臂如同两条大蟒将我死死捆住。事到如今,傻子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啦:妈的,原来这三个是一伙的!
壮汉得手的同时,原先逃到门外的矮瘦汉子阴笑着回来了,手里抓着根捶衣棒,他不屑地瞥了眼那个昏头昏脑、头破血流的胖子,就把捶衣棒塞到他的手里,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我面前。噼里啪啦拍打他的脸,说:“来,小三,瞅准了,往这打,打!快!”他一边说一边拉出逃窜的架势,生怕我的血溅在他身上似的。
昏头昏脑的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阴狠地朝着我笑了,他双手握紧捶衣棒,“呀”地一声尖叫,跳起来望着我脑门就砸下来。那一刻我真恨到了极点。捶衣棒离着我脑门还有几寸远时,我暗使一个千斤坠,身子向下一蹲,双臂一挺,不仅挣脱了身后壮汉的搂抱,还把他的脑袋送到了胖子的捶衣棒下。
“噗”地一响,又一声闷哼,壮汉的头就开了花。一心想报仇的胖子眼看着自己的同伙的头像开了花一样喷溅着血浆,登时就吓痴了。他的同伴,那个矮瘦的汉子,反应倒是快,情知不妙,撒腿就走。
走?我还能让你走吗?我伸腿勾了他一下,那厮就摔了个狗啃泥。这时,握棒的汉子回过神来,呲牙咧嘴地冲到我面前,挥棒就砸,我偏偏头躲过去,一下,两下,三下……到第八下时,我探手夺了他的捶衣棒,抽了他一个耳光。他怔怔地望着我,整张脸就扭曲起来,“噗通”一声,他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我最看不惯这种脓包像,正要恶心他几句,那矮瘦汉子却叫起来:“滚起来!死就死,嚎什么!”他磕掉了两颗门牙,现在满嘴是血,他骂人的时候,双目发出阴毒幽深的寒光,配上那狰狞的脸色,让我既惧又恨。为了掩饰心中的怯弱,我决定加倍报复他,想到报复,我胸中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我揪起跪在我面前的胖汉子,把捶衣棒塞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脸,指着矮瘦汉子说:“去砸死他,你砸死他我就饶了你。否则……”我阴冷地笑了笑,操起门后的门闩,望着那壮汉的脑门就是一门闩,鲜血迸飞,壮汉闷哼了一声,再没了动静。
“这就是你的下场!”
许多年过去了,我每每忆起自己的这声嚎叫,都禁不住一阵阵心惊肉跳,这样邪恶的声音我怎能喊的出来?我是被鬼魂附体了吗?那时的我还是一样人吗?
然而当时我已不能控制,看到胖汉子像癞皮狗一样地瘫下去起不来,我就又把捶衣棒丢到矮瘦汉子面里。指着他癞皮狗一样的同伴说:
“你来,你打死他,我就饶了你。”
矮瘦汉子用一样阴狠的目光瞪着我,确认我不是跟他开玩笑后,他站了起来,一脸决绝的表情,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提起捶衣棒走向他的同伴。我冷笑着看着这一切,等着看手足相残的闹剧。什么英雄侠义,在生死面前,都他妈的一钱不值!渐渐的,我的眼前出现幻影,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矮瘦汉子走到他的同伴面前缓缓抬起手臂时,我才突然又有了意识:只要他这一棒砸下去,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无情无义的人,我是绝不会让他有好下场的。
我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做好了救人的准备,只待他这一棒砸下去,我就救出那胖子,然后把捶衣棒交到他手里,把这个游戏重玩一次。
我承认自己这种想法十分恶毒,许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情,心里还隐隐作痛,然而在当时,我竟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甚至为自己的这个创意而感到沾沾自喜:我倒要看看,人世间的丑恶,究竟能到哪一步。
但我竟没能如愿。矮瘦汉子没有把捶衣棒砸向他的同伴,而是砸向了我!我当然不可能被他伤着,他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他虚晃一招后,就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趁势抱住了我的腿,同时,用尽平生的气力大吼起来:“老三,动手!”
多年以后,我跟李少冲说起此事时,他沉思许久,说:“这就是甘陇人的难得之处,但有一线生机,他们也会拼死一试。”
李少冲说的或许没错,但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矮瘦汉子的双臂刚刚抱住我的腿,我就一掌劈断了他的脖颈。
他的那个像癞皮狗一样的同伴也终于鼓起了勇气,嚎叫着,挥棒向我进攻,我闪身到他侧后,用肘狠击他的后心窝,他喷出一口血箭,就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我想他是死了,我杀人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杀人,而且一杀就杀了三个。我本是不想杀人的,杀人的念头从何而起,至今我也没想明白,是那个壮汉暗算我起,还是他头上溅起的血花刺激了我?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若是我功夫稍微差点,那晚躺在秦州城外大通铺里的就该是我了。
对于杀人,从我懂事那天起,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见到一次两次,有时候是远观,有时候则离得很近,近到能感受生的气息如水流一样流散。我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独善其身,江湖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大森林,免不了你杀我我杀你,我不杀你你也会杀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师祖没有口授过我,他是用许多事例让我颖悟的。
我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收拾骨灰,大通铺里剩余的人就围着我看,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特别惊恐的表情。这年头,说你没杀过人,有人信,说你没见过别人杀人,鬼都不信。
我收拾好骨灰,拾起行李,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浸透我汗水的破竹席上,就迈开大步出了门。外面星辰满天,没有一丝风,但比屋里要凉爽。几个年轻人手持棍棒远远地看着我,见我望向他们,有人把木棍往背后藏,有人则丢进了草丛。我认出其中几个都是店里的伙计,出了三条人命,店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过他们心里很清楚什么时候要睁两只眼,什么时候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时候又要视而不见。不懂这个道理,在这个乱世江湖,绝对不得善终。
我带着师祖的骨灰去了均州,贺复主已经把位子传给了阮阳,自己回均州去了。贺复主大我一轮,论辈分是我的长辈,对我却像哥哥待弟弟一样,谆谆教导,又不失亲近。他做掌门这五年,差不多什么也没干。不过他有他的考虑,洪湖派立派数百年,有上万名弟子(号称十万,其实最多一万),只要不折腾不内耗,总有复兴的那一天。自己既无开创之才,就不如做个守成之主,不退亦是进。
办完师祖的葬礼,贺复主找我长聊了一次,他想把自己的侄女贺芹嫁给我,等我进了贺家的门,再把家族的生意也交给我,他对这些身外之事毫无兴趣。我知道他是真心诚意要留下我的,我对贺芹也颇多好感,但我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我说大丈夫要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立万世功,我一样也没做到呢,我还小,我还没玩够呢。
他也就不勉强了,说:“那你就尽情玩个够吧,啥时玩够了飘累了再回来,我这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不过小芹就不能等你啦。”
离开均州那天,天阴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我牵着马走出城北门,四顾远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我问自己:这就是我要走的路?苍天无语。一股酸楚涌到喉结,这就是我要走的路,属于我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