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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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把那份揭发我父亲的材料交给专案人员以后,我开始经受精神的折磨。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而是没有日夜,醒着或在梦里,每天如此,每年如此,也许要到我死的那天,才会感觉不到了。

  我为我变得那样自私而羞愧。无论专案人员的话多么迷人,站到无产阶级一边哪,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哪,跟资产阶级人性论一刀两断哪,以实际行动体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收获呀,揭发他是为了改造他的思想,不是为了消灭他的肉体呀……所有这些,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了麻醉作用。

  是不是自私?剥掉一层层乖巧的装潢,里面是一个奇丑的灵魂。我怨恨家庭,是因为它使我得不到器重和信任;我那样容易上当,是因为我担心兄弟姐妹们果真已检举在先,怕背上一个划不清界限的罪名;我总想表明自己已经背叛了爸爸,无非是希望得到与一般工人子弟和贫下中农子弟相同的政治待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为了渺小的自我,可悲又可怜啊!

  我不止一次地为此而痛哭,自言自语:“爸爸,原谅我吧。我是您亲生的儿子,您所偏爱的儿子。您忍心看着我那么可怜地混在趾高气扬的人们中间?您不希望我在社会上获得平等的地位和待遇吗?我想,您为了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假如我不让您为我作出牺牲,您会难过的。我是顺应您的意愿啊!”每当我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变得更坏了。

  我被痛苦纠缠着。

  我寻思,是什么原因使我变坏的?假如我确信自己的行为是绝对的坏,大概不至于干出那种蠢事来。不幸的是,好和坏的标准早已被弄得一团糟了。我脑子里有着种种的观念,每一种观念都有其好坏标准。当自己拿不定把握的时候,就只好听圣人的,听长辈的,听领导的,也包括听外调人员的。

  我总觉得人为的、无休无止无周制的斗争,在不断诱发人的私欲,驱使人小心谨慎地维护小小的自我。我在乡下读过一本《三字经》,头一句话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我搞不清楚。假定既有善的种籽,又有恶的种籽,那么,在怎样的环境下就应该生长怎样的苗子。毒化了的空气能不使小苗畸形发展、改变颜色吗?

  我是可怜的——一棵畸形的苗啊。

  我知道,父亲因为我的检举而吃了很大的苦头。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是宠爱我的呀!如果只是重重地一击,他就死了,也许不会使我堕入长时间痛苦的深渊。

  最初我幻想,跟父亲划清界限可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不料结果完全相反,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有跟我一起下放的知青,都陆陆续续被招工招走了,因为他们的父母都不是现行反派。我呢,我等于在自己脸上刺下了劣等人的耻辱记号,再也洗不掉了!

  即使我坏到了不受良心责备的地步,也应该从发现自己上当了而悔恨当初吧。我这八年的人生道路是由一长串悔恨的脚印塞满的。

  我希望父亲恨我,家里人都不理我,希望从我的记忆中消除他们的印象,只当自己是天外飞来的人。可是,他们好象存心与我过不去,一封封家书飞到我手上来,只字不提对我的抱怨。每读一封信,我的心就受到一次鞭笞,我多么痛苦啊!有时我根本不把信拆开,让它躺在屉子里,甚至幻想它能不翼而飞,再也看不到了。可是,它就象一个奇痒的疮疤,叫我忍不住揭去那层痂,到头来还是每封信都读了,而且不止读一次。

  更要命的是,家里每月给我寄钱来,从不间断。钱是谁的?是爸爸的工资。我不是曾经害得他没有了工资吗,怎么又要用他的钱呢?我把寄来的钱退回去,过几天还是寄回来了。汇款单上,爸爸那凝重的字体,一点一划都是枪弹和刺刀,袭击我脆弱的心。我有什么资格用他的钱?假如我连这点自尊心都没有,就坏得无可救药了j我情愿忍受穷困,那钱我是不能动的,全部存在银行里,一分不少。

  这是不是需要毅力?是的,我很倔强。生活欺骗了我,我怀着奠名的仇恨,变得象一块冰冷的铁。困窘压不碎我,温情暖不化我。我似乎是有意要这样做的,为了使我的亲人不至于对我完全失去信心。

  我的倔强使我获得了顽强的生命力,我终于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了自己。过去我从爸爸的书上看到过一些零零碎碎的药物学知识,又从我们自己那个小小的药圃里得到了一些种药材的实践经验。我为生产队办起了一个小药场,我成了药场的技术员。为此,我更觉得可悲可笑,自以为是天外来人,却仍然离不开父亲的影响。我的背弃家庭,就如同一个人想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

  我参加农民的行列已经八年了,但谁也不承认我是农民,全都只记得我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弟。只是从理论上“可以教育好”,实际上是永远教育不好的,永远留在农村接受再教育,反复教育,一直教育到死。会这样吗?

  教育使我获得了什么?获得了许多钙质,骨头长硬了。硬挺挺地坚持,傻呵呵地苦干。我并没有练就什么高出于一般农民的本事,也没有千出什么值得夸耀的成绩来,我对社会所能作出的贡献平平。可是,我并没有丧失活下去的信心,总觉得自己有用。是哪一点有用呢?大概就是这身骨头。在一场普遍被抽去骨头的大劫过后,保留或新长了骨头的人,难道不是有用的吗?

  我到长沙来,就是想找到一个答案,在新的形势下,骨头将被最后折断,还是可能发挥某种作用。我看到你们的作品,特别高”,似乎正好是发现了骨头的作用。不过,我跟你们是不能比的,你们是志士、才子,我是游子、庸人。

  我真想回家看看,真想跟别人一样享受一点家庭温暖,真想啊!那天回到长沙,我在街上漫步,考虑到哪里去吃饭,在哪里过夜的问题。假如我回家去,不知他们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妈妈知道我最喜欢吃油焖冬笋,我看见农民挑着冬笋来卖,嘴馋哪!

  我的脚好象被一根线牵着,不知不觉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但是,当我走到离家不远的时候,腿软了,很重很重,象灌了铅似的。我没有勇气走进那条小巷,甚至害怕碰见家里的人,只得走进附近的商店,这家串到那家。

  后来我发现邮局外面的板栏底下,有一个老头在读报纸,很象是我爸爸。我躲躲藏藏地向他靠拢,想从侧面看清楚,究竟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让我看清,他转身走了,正好是背我而去。他一开步,我就认出来了,果然是他。天下不会有一个儿子不熟悉自己父亲的步态。

  我多么希望能够飞到他身边,突然往他面前一站呀!但是我不能,有一种固执的力量把我拴住了,叫我只能在内心哭泣着,偷偷摸摸地移动步子,跟在他身后走去。

  我遇见了街坊,但是他们没有看出我来,因为我把头埋得很低。我的肤色变了,走路的姿势变了,这是长期挑担子造成的。

  我看着父亲走进了日省庐那余小,哐!门关了,我哭了。

  我不敢在那里久留,低头傍着墙边走到街上去消磨那痛苦的时光。没有吃饭。

  天黑以后,我又走进那条小巷,十次百次地在日省庐门前停步。我找到了自己小时候用裁纸刀刻在门上的一个。挺m字。

  我一直徘徊到天亮以后才离开,坐在一个机关的台阶上,打了一会儿瞌睡。

  我什么时候才能与家人团圆?我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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