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仪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尚膳,若再升一级,岂不是要做到从三品掌膳?那她可就跟翁大清平起平坐了,而且,她还会成为这宫里最年轻的掌膳,岂不是美滋滋?
正当燕仪一边写菜谱,一边做着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时,海天翼的一记闷勺把她给敲醒了。
海天翼本是御膳房总管,在燕仪离开御膳房调至慈安殿时,海天翼也顺便升了一小级,调到了内务府。
不过如今这样的阖宫大宴,各宫里人手都颇紧凑,御膳房里,自然还是要请海天翼回来做一把手的掌厨。
燕仪从前与这海天翼颇有些不对付,虽也没啥深仇大恨,但也明里暗里吃了不少闷亏,如今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燕仪一百个端着小心,生怕被他给抓住一丝错处。
这不,一个走神,就被他尖酸刻薄地抢白了一通:“哟,燕尚膳如今得太后娘娘重用,可当真是得意得很呀,就连长至节大宴这样的大事儿,都敢出神发呆了。”
燕仪早就与他撕破了脸皮,当下也不客气:
“海公公高升了内务府,还舍得回御膳房来看灶火,倒是尽忠尽责。
可这铜勺是用来给陛下盛汤用的,海公公用来敲奴婢的脑袋,怕是要腌臜了,还是请公公赶紧的去换个勺儿来,千万莫要一会儿浑忘了,又把这勺子伸进锅里去。”
海天翼被她抢白了一通,轻蔑地冷哼一声,叫过一个小太监来,换了勺子。
大宴尚在晚间,午间有祭祀大典,可祭祀用的果品并不由燕仪等人负责,所以她写好了菜谱,又盯着小太监们备好了菜、让一位低阶御厨慢火熬着她要用的高汤以后,也就无甚事了。
燕仪伸个懒腰,趁海天翼忙着骂一个粗使宫女的时候,悄悄走出了御膳房。
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她站在御膳房的回廊底下,伸手去接那雪花玩。
那雪从天上纷纷扬扬地下来时,看着那样大片,可偏偏燕仪能接住的,就只有小小零星的几片。
她没来由地想起在那个世界时,韩剧里女主人公都会说:“初雪要和心爱的人一起看。”
今年的冬天格外不冷一些,所以,冬至之日,竟才下了第一场雪。
可这雪下得真大呀,望向院里,当真是“未若柳絮因风起”。
不一会儿,回廊的栏杆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燕仪童心大起,伸手拂上栏杆,团出了一个雪球,捧在手心里。
她手冻得有些发红,因出来忘穿大袄子了,当真是有些冷。
燕仪正想回去披件衣服,肩上忽然一沉,一件黑色狐皮披风已落在她的身上,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她扭头一看,竟是沈复深。
“好久……不见。”他犹豫了一下,才笑着同她这样打了个招呼。
燕仪本在赏雪,脸上是挂着笑的,此时这笑却有些凝滞,松手扔了雪球,说:“当真是……好久不见。”
他二人自入宫以来,颇有些误会,虽在一个皇宫里,但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从前在御膳房时,沈复深还时常来找燕仪,但自从燕仪去了慈安殿以后,沈复深就很少再来找她了,而且似乎每次相见,气氛都不是很好,所以燕仪也从未去主动找过沈复深。
算起来,他们俩,大概也有三个月没见过面了?
“你在太后宫中,一切还好吗?”沈复深问她。
燕仪点点头。
“那里……可有人欺负你?”沈复深又问。
燕仪摇了摇头。
他问完这两句后,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两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院里起了风,北风卷地白草折,有雪纷纷扬扬地飘进了回廊里,打在脸上可真是冰凉。
沈复深拉过燕仪站在内侧,自己主动站到了风口,替她挡着。
燕仪见他把披风给了自己以后,身上的衣衫格外单薄,虽知他是习武之人不畏寒,但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想把披风解下来还给他。
沈复深按住她的手,说:“你穿着。”
燕仪却还是解了下来,还到他手里,说:“你披着吧,厨房里我还有事要忙,回去了。”
沈复深拉住燕仪的手,不让她走:“燕仪,你就非要这么躲着我?”
燕仪的手冰凉,但沈复深的手若火热得很,霎时触碰,竟觉得有些发烫,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
沈复深见她如此,眸中一沉,说:“燕仪,你……你不能这样。”
“我不能怎样?”燕仪问。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见着我,都躲着我?”沈复深说。
燕仪觉得有些好笑,她何曾刻意躲过他?只是皇宫里的道路千万条,他们两个人,原本就没法走到一条路上去而已。
但终究有从前的情谊在,燕仪并不想与沈复深当真闹僵,于是,她也转过身来,不再要走了。
沈复深轻轻笑了笑,把披风重新披到燕仪的肩上。
燕仪条件反射地想躲,但没有躲过,何况外头还真的有些冷,他这黑狐毛披风虽也不如何保暖,但聊胜于无了。
回廊里有两名宫女走过,想来她们是新调到御膳房来的,因此并不认识燕仪,却识得沈复深,一一向他行了礼。
燕仪见如今都有宫女向沈复深跪拜了,才想起先前听郎官儿讲过一句,如今沈复深步步高升,已做到了黄门令,宫中上下,谁不认识他?
“你如今十分发达,连在皇上面前亦十分得脸,怎么还来御膳房这种地方?”燕仪问道。
沈复深皱了皱眉,似乎在想什么,但这思索的神情被他掩饰得很好,迅速一闪而过了。
他回答:“来看你,不可以吗?”
“你如今连皇上的御书房都可进得,来这里站一站,自然十分可以。”燕仪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想到沈复深升迁得如此之快,竟有些不大高兴。
外头风起得更大、雪也下得更大了,燕仪头发都被吹乱,伸手去理鬓发时,却碰落了头上的银簪。
她连忙低头去捡,沈复深亦弯下了腰,比她还快地捡起了银簪。
燕仪眼尖,发现沈复深脚上的靴子鞋帮处,沾上了油污,这满宫里,也只有御膳房的存肉的库房里,地上是有许多动物油污的,难道他方才进去过?
燕仪心中狐疑,还看了看自己的脚,她在御膳房里头待了一个早晨,也没沾上这么多油污,显然,除非进去过库房,不然只在御膳房里的地上踩两脚,根本不可能有油。
“你鞋子脏了。”燕仪对他说。
沈复深也不低头看,反而笑道:“这靴子还是先前司衣局的统一给发的,已很旧了,指不定去哪里踩过一脚。”
燕仪看他浑不在意的样子,心里的狐疑倒消了大半,于是说:“怎么,司衣局还敢不给新任黄门令新鞋子穿呀!”
这时,有个金吾卫急匆匆过来,对沈复深交耳说了句什么,沈复深眉心一皱,又对他附耳几句,挥了挥手让他走。
但那金吾卫却并不走,反而一脸为难的样子。
燕仪见状,便说:“你若有事,便快些走吧,别耽搁在这里。”
沈复深说:“没什么大事。”
那金吾卫却说:“可是皇后娘娘……”
沈复深有些不耐烦:“事事都来使唤,真将人当成她奴才了吗?”
燕仪吃了一惊,不知沈复深竟敢这样对皇后娘娘不敬。
或许是沈复深也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不妥之处,只得对燕仪说:“我下次再来找你。”
大约是真有什么急事,说罢沈复深就立刻大步走了,完全没等那传信的金吾卫,燕仪甚至都没来得及脱下披风还给他。
燕仪无奈叹口气,将披风解下交到那个金吾卫手里,说:“你去还给沈大人。”
金吾卫拿着披风,赶紧去追沈复深的步伐了。
燕仪一脱下披风,可当真冷得有些瑟瑟发抖,赶紧紧了紧衣衫,缩着脖子往御膳房内屋走去。
走近回廊拐角,她却听到了一阵轻笑,不远处的拱门里头,站着李容与。
他长身玉立,披了件银獒大氅,立在雪地里,几乎就与雪成了一色。
燕仪也不晓得怎么了,忽然眼眶一热。
说起来,东宫被封禁也有大半个月了,他竟清瘦了许多,不晓得是连日闷在房里没晒太阳呢,还是站在雪里的缘故,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苍白。
她心脏砰砰跳得很快,此处无人,竟也浑然忘了行礼。
燕仪此时离他还有十几步远,李容与瞧着她,也不走近,也不招她过去,就只是轻轻地笑。
“你笑什么?”燕仪问他。
“我笑你宁可冻着,也不肯穿他的衣服。”李容与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燕仪却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瞧他在笑,也就笑着望他。
“我若早来了,也轮不到他给你披衣裳。”李容与走到了她面前。
燕仪手放在身后,悄悄抓了一大把栏杆上的雪,也不知道脑子里犯了什么浑,竟“啪叽”一下往他的面门砸去。
李容与本待用手指戳一戳她的额头,却先被袭击了一脸雪,故作佯怒,也抓起一抔雪,作势要扔。
雪球未至,燕仪先缩了脖子躲了一下,李容与觉得她这个样子十分有趣可爱,又见她穿得单薄,竟舍不得将雪都砸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