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的消息传入皇宫的时候,宋子安正在批改奏折,正好也是一份关于水的弹劾奏折。
河南府大水崩堤,民夫官兵共同修筑堤坝,却得了不一样的工钱。
如此不公,自然会引发民怨,水患未止,竟催生民众围困官员的骚乱,最后竟然还闹出十几条人命!
无奈何,事情闹大,被副使看准机会报了上来。
“贪赃枉法、枉顾黎民,该杀。”
宋子安紧紧皱着眉头,黄袍加身,红珠金冠,刀削般的侧脸在亮堂的宫灯下似乎蒙着一层暖光,目光却极冷。
龙盘虎踞的殿堂中,只有几名宫人侍立在旁,却无声无息,恍若雕像。
俄而,奏折方毕,谢恒来陛见,低声道:“皇上,相府长女落水,生死不明。”
宋子安正准备休憩,闻言顿时站了起来,凑近问:“为何会落水?”
谢恒神色复杂道:“探子来报,听说是与府中姨娘冲突……不慎落水。”
宋子安打量他的脸色,一看便知不对,抬步即向外走,却冷声问:“具体如何,如实说来。”
谢恒点头,将探子所报一一告知,宋子安正回想起那日街上偶遇,那般清秀又惊艳的女子,叫他立即停下脚步。
而此女竟是相府嫡女,不日必定入宫,心中正是暗暗欢喜,不想却出了这档子事。
宋子安换上素衣,丹凤眸里闪过笑意,“看来今夜相府有场大戏,你且随朕看看去。”
谢恒并没有阻止,显然已将这种擅自出入皇宫之举当成了家常饭,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人,拿着块令牌便乘马车离开了宫中。
一个九五之尊,一个带刀侍卫,竟然像两个夜盗一样进了相府,也无一人察觉。
还未至目的地,便能看见灯火齐聚,也能听见一阵凄苦又恼人的哭声。
“相公,并非妾身刻意捧杀,实在是担心夫人血脉受到欺负,哪曾想好心办坏事,茹意心性渐大,越发不服管教,方有此祸啊!”
宋子安挑眉,又听一个年轻的女声道:“爹爹,您不要怪罪娘亲,娘亲这些年唯恐怠慢了姐姐,故而战战兢兢不敢管教,实非她之过啊!”
悄然隐于后窗,宋子安推开一丝缝隙看进去,就见安玲珑正跪在安广能身前大哭,而她身边那位三分妩媚的夫人头发散乱,浑身发抖,半张脸几乎肿成猪头。
想必这便是王雪凤了,宋子安目光更向里看,目光从一蓝一红两名站着的侍女身上略过,最后停在床边。
在他的位置本来看不清床上的情景,但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因为安茹意起来了。
难听辩解,安广能怒不可遏,杀人的心都有了,却见安茹意忽然被扶着走了过来。
“茹意!你怎么下床了!”
安茹意对他摇头,来到安广能身前,那柔弱苍白的身体瞬间映入宋子安眼帘,见她连下跪都要被人扶着,心中更是一紧。
安广能也是一惊,“茹意,你干什么!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能接触地面,你……”
“爹爹,”安茹意打断了他的话,“爹爹今日能来就女儿,女儿铭感五内。”
这哪像一个女儿对爹爹说的话,安广能略感苦涩,却由她继续说了下去。
安茹意轻轻咳了声,嗓子还在发疼,但她的目光却十分坚定,连语气都不容置疑,“爹爹,此事怪不得姨娘。”
话一出口,连安广能都呆了一瞬,“茹意,你不怪她?”
安茹意摇头,“爹爹,后天之成固然重要,但出淤泥而不染者世间何其多?之前多年,是女儿未曾守好自己的本心,所以,不怪她。”
宋子安目露沉思,半晌,却又似笑非笑起来。
他早已查出,安茹意早先并不得安广能宠爱,此事若任由安广能的性子来发落,最后也不过重拿轻放,倒不如借机挽回多年失去的父心,反能得大于失。
尤其她如今模样楚楚可怜,甚是惹人疼爱,更几乎将所有人的善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数年失宠,一朝得胜,这招以退为进可实在用得妙。
这安茹意……倒比她想象中聪明。
宋子安接着看下去,却见安茹意慢慢又对安广能磕了个头,臂上血色又有散开的迹象,不由皱眉。
“爹爹,”安茹意平静道,“女儿反要求您,莫要苛责于姨娘。姨娘也有自己的女儿,彼时我与妹妹年纪相仿,她的心多放些在妹妹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宋子安感兴趣之色更浓,初觉惊艳,再看聪慧,不知她还能给自己看见什么?
安广能神色晦暗地看了眼王雪凤,见她脸上都是痛苦悔恨,心中也不由得讪讪。
自问这些年,他又何尝上过心呢?唉……
安茹意不待几人反应,又在原地回头,看向王雪凤,嘴角隐隐含笑,竟也扣了个头!
众人一愣,却听她道:“姨娘,这些年,你到底也不曾短了我的吃穿,今日之事,权作误会。以后我还是我的嫡长女,你还当你的王姨娘,可好?”
宋子安误了下嘴,几乎要笑出来。
安茹意这句话看似是要缓和今日之矛盾,实际上是要让所有人重视其嫡长女之身份。
若论后宅,一个姨娘在嫡长女面前,亦要守三分规矩!
可叹王雪凤还不能反驳,因为安广能是个喜欢大事化小的人,尤其家宅当中,她不能在此时忤逆。
安茹意此言,当正是大家闺秀所言,安广能心中那欣慰,又居高临下地看见王雪凤,她的表情隐在暗中,但她的哭声却充满感激。
宋子安却能看见,那王雪凤和安玲珑几欲杀人的恶毒神色。
“多谢大小姐……”王雪凤僵硬地笑着,“妾身着实没想到自己会好心办坏事,让大小姐被人误会了。”
安广能在此,安玲珑也不能不表个态,“这么多年,竟是妹妹误会你了,姐姐大度,请万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安茹意轻笑,一伸手,桃红和柳绿扶着她站了起来,尽管虚弱,却也绝美。
视线渐渐拔高,视野里两人匍匐的身体就跪在自己眼前,祈求自己的原谅。
她背对着安广能,目露冰冷,“不必跪了,起来吧。”
这话倒挺像他平时说的“平身吧”,宋子安莞尔,好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