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曰:
天下轻于身,而士以身为人①。以身为人者,如此其重也,而人不知,奚道相得②?贤主必自知士③,故士尽力竭智,直言交争,而不辞其患④。豫让、公孙弘是矣⑤。当是时也,智伯、孟尝君知之矣⑥。世之人主,得地百里则喜,四境皆贺;得士则不喜,不知相贺:不通乎轻重也。汤、武,千乘也⑦,而士皆归之。桀、纣,天子也,而士皆去之。孔、墨,布衣之士也⑧,万乘之主、千乘之君不能与之争士也。自此观之,尊贵富大不足以来士矣⑨,必自知之然后可。
豫让之友谓豫让曰:“子之行何其惑也?子尝事范氏、中行氏⑩,诸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至于智氏,而子必为之报,何故?”豫让曰:“我将告子其故。范氏、中行氏,我寒而不我衣,我饥而不我食,而时使我与千人共其养,是众人畜我也。夫众人畜我者,我亦众人事之。至于智氏则不然,出则乘我以车,入则足我以养,众人广朝,而必加礼于吾所,是国士畜我也。夫国士畜我者,我亦国士事之。”豫让,国士也,而犹以人之于己也为念,又况于中人乎?
孟尝君为从,公孙弘谓孟尝君曰:“君不若使人西观秦王。意者秦王帝王之主也,君恐不得为臣,何暇从以难之?意者秦王不肖主也,君从以难之未晚也。”孟尝君曰:“善。愿因请公往矣。”公孙弘敬诺,以车十乘之秦。秦昭王闻之,而欲丑之以辞,以观公孙弘。公孙弘见昭王,昭王曰:“薛之地小大几何?”公孙弘对曰:“百里。”昭王笑曰:“寡人之国,地数千里,犹未敢以有难也。今孟尝君之地方百里,而因欲以难寡人犹可乎?”公孙弘对曰:“孟尝君好士,大王不好士。”昭王曰:“孟尝君之好士何如??”公孙弘对曰:“义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诸侯,得意则不惭为人君,不得意则不肯为人臣,如此者三人。能治可为管、商之师,说义听行,其能致主霸王,如此者五人。万乘之严主辱其使者,退而自刎也,必以其血汙其衣,有如臣者七人。”昭王笑而谢焉,曰:“客胡为若此?寡人善孟尝君,欲客之必谨谕寡人之意也。”公孙弘敬诺。公孙弘可谓不侵矣。昭王,大王也;孟尝君,千乘也。立千乘之义而不可凌,可谓士矣。【解说】
所谓“不侵”,是指士凛然不可侵犯。本篇列举了豫让、公孙弘的事例:豫让誓死为智氏报仇,公孙弘敢于为其主回击秦昭王的挑衅,不辱使命。作者借豫让之口表明,士的“尽力竭智”、“不辞其患”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正如豫让所说:“夫众人畜我者,我亦众人事之”;“夫国士畜我者,我亦国士事之”;这就是说要看人主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为此,作者提醒人主,仅凭“尊贵富大”不足以招来士,要使士为自己效死力,“必自知士”。本篇夸大了士的作用,公孙弘关于士的一番议论显然是作者为自己这一阶层所作的自我标榜。【注释】
①以身为(wèi)人:为他人献出生命。
②奚道:何由。相得:互相投合。
③自知;无须他人教谕而知。
④交争:相谏。争,诤谏。
⑤公孙弘:战国时齐孟尝君的门客。
⑥智伯:指智伯瑶。
⑦千乘:指拥有兵车千辆的诸侯。
⑧布衣:庶人之服。
⑨来:用如使动,招来。
⑩范氏:即春秋时晋国的贵族士氏,因士会受范地为食邑,故称范氏。这里指范吉射。中行(háng)氏:即春秋时晋国的贵族荀氏,因荀林父为中行主将,后以中行为氏。这里指中行寅。中行,春秋时晋国军制之名。晋置上中下三军,后又增置中行、右行、左行。
不我衣:不给我衣穿。衣,用如动词,给……衣穿。
众人:这里作状语,像畜养众人一样地。下文“国士畜我”中的“国士”也作状语。
朝:朝会。
所:所在之处。
国士:智勇冠于全国的人。
从(zònɡ):指合纵。战国时秦在西方,六国在东,土地南北相连,故将联合六国抗秦称为合纵。“从”的这个意义后来写作“纵”。
意者:抑或。
难(nan):抵抗,与……为敌。
因:就。
之:往。
秦昭王:即秦昭襄王,战国时秦国国君,名稷,公元前306年—前251年在位。
丑:辱。辞:言辞。
薛:齐邑,孟尝君的封地。
百里:百里见方。
臣:称臣。
友:交友。
管、商:指管仲、商鞅。
霸王:用如动词,成就霸、王之业。
严:尊,这里是威重的意思。
谢:道歉。
凌: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