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知道的刚刚族人的习俗,只有当举行葬礼之际,祭师的手中,才应该执着这种黑白的羽毛,照鼓声的哀伤来看,倒有点像丧事,但是,却又不像。
在徐霞客的知识中,刚刚族人的丧礼,是十分隆重的,死者放在木版上,全身涂上油脂,由他的几个亲人抬着,而其余的族人,则应该围在死者的尸体之旁跳舞。
可是现在又看不到有这样的仪式举行,再加上披着山猫皮的女子,徐霞客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刚刚族土人的风俗,知道了多少。
他站定了不动,祭师一直来到了他的身前,瞪着眼望定了他,徐霞客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有不幸的事。”
祭师的面孔抽动了一下,说道:“走,快走开。”
徐霞客已经完全定下神来,他笑得也自然得多,说道:“照我看,你们好像不是在进行真正的丧事,是不是有人有了麻烦?我可以帮助你们。”
在徐霞客想来,刚刚族人这种不寻常的行动,多半是有什么人,患了重病,土人认为他一定会死了,而这个人的地位又十分重要,所以才有这样情形的。
徐霞客又想到,在这许多土人之中,没有看到披黑熊皮的族长,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患重病而濒临死亡的一定是刚刚族的族长。
祭师仍然瞪着徐霞客,还没有说什么,那个披着山猫皮的少女,已经走了过来,高昂着头,说道:“你帮不了我什么,别来理我们的事。”徐霞客笑了一下,说道:“我想,一定是族长在生病,是不是?我可以帮他,请相信我。”那少女笑了一声。说说道:“族长,已经死了。”
徐霞客呆了一呆,他料错了,可是他心中仍然不免疑惑,族长要是死了,为什么在丧礼中,见不到他的尸体?徐霞客吸了一口气说道:“对不起,我料错了,但是我想,我总可以帮忙的,要是你们真有什么困难的话。”
那少女冷笑一声,说道:“你是那人的朋友?是那人的同伙?”
这两句话,实在是来得无头无脑的,徐霞客听得莫明其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呆了一呆,才说道:“是不是有人在压迫你们,迫你们做什么?”
这一次,徐霞客又想到,可能有官吏来到这里,而只要那官吏威胁动用军队的话,刚刚族人,实在是无法与之相抗的。
那少女显然不愿再和徐霞客讨论下去,昂着头,转过身,向前走着,一面扬起手来,叫说道:“继续打鼓,告诉他,我来了。”
徐霞客向前看去,看到打木鼓的土人,一共有七个,七个土人身上所披的,全是猛兽的兽皮,那表示他们全是族中的勇士。
当木鼓再度响起之时,鼓声听来,更加哀痛,那披着山猫皮的少女在向前走着,祭师也不再理会徐霞客,跟在少女的后面。
本来聚集在出口处的土人,全都分了开来,形成了一条人龙,在人龙之中,那少女在前,祭师在后,随着鼓声,在向前慢慢走着。
徐霞客实在不知道确实发生了什么,但是从那少女刚才那一声大叫听来,一定是有人在强迫着刚刚族土人,做他们不愿做的事,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徐霞客陡地感到了一阵冲动,他大叫着,说道:“等一等。”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了过去,当他奔进了人丛之际,看到两面的土人,全用极其吃惊的态度,望着他,徐霞客也全然不加理会,他一直奔到了祭师的身后,又大叫了一声,伸手拉住了祭师。徐霞客的动作,十分粗鲁,他一拉之下,几乎将祭师的鹿皮,拉了下来。
徐霞客也不理会那祭师的反应,立时侧身在祭师的身边奔过去,伸手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背,用力将那少女拉得半转过来。那少女十分恼怒,怒视着徐霞客,徐霞客不等他开口,就大声说道:“要是有什么人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你们虽然住在山中,自己生活,可是一样也受皇帝陛下的保护,没有什么人可以强迫你们。”
徐霞客说得很快,很激动,那少女扬起了眉,一直望着他,徐霞客说完,才松开了手,这时候,所有的土人,都发出极其喧哗的声音来,吵成了一片,打鼓的几个人,挤了过来,一个说道:“你有办法对付那个人?”徐霞客说道:“能。”当然,他不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人,但是他想到的,是一个文明人在欺负当地的土人,只要他见到那个文明人的话,他自然有办法对付。所以他才回答得如此肯定。
所有的人又静了下来,徐霞客又说道:“在那里?那人在那里?”他一面问,一面望着在他面前的土人。
在他的追问之下,所有的土人,都低下了头,现出相当害怕的神情来,只有那少女,指着狭窄的谷口,说说道:“他在那里面,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何处,只要他出现,他就带来死亡。”
徐霞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说道:“一个汉人?”他作着手势,指着自己,说道:“像我一样的汉人?”
少女睁大了眼,不断的摇着头,说道:“不是,不是汉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他——我们叫他雷神,他掌握着雷的力量。”
徐霞客心中奇怪,不明白这个雷的力量是什么,难道这个人也有五雷令牌?但他既然已经出口,当然不能反悔,何况他也有五雷令牌护体,他说道:“我明白了,我去找他。”徐霞客这句话才出口,所有的土人同声“啊”地一声,不知他们是在表示意外,还是在赞叹。
徐霞客又说道:“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对付他。”
祭师挤了过来,说道:“你——不怕死?”
徐霞客扬了扬眉,说说道:“我有我的办法,你们不必理会了,你们将他出现的情形告诉我就行了。”祭师还没有开口,那少女就抢着说道:“他是去年才出现的,来到我们的村落之中,有两个人袭击他,才碰到他的身子就死了——”徐霞客连忙问说道:“是什么令这两个人致死的?”少女的脸色变得苍白,说道:“雷,就像是天上的雷一样,雷。”
徐霞客又问说道:“后来又怎样?”
祭师插口说说道:“他向我们要了食物,就走了。”
徐霞客说道:“他讲什么话?”
祭师眨着眼,说道:“我们不懂他讲什么,他——不会讲话,只会发出声响。”
徐霞客皱了皱眉,他实在听不明白,只得努力再问道:“以后怎么样?他有没有再来?”祭师说道:“过了很久,月亮缺了二十二次,他才再出现,那是上次的月缺。”
徐霞客心中计算了一下,那就是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之后,几乎隔了一年,一直到半个月之前,才再度出现。这时,徐霞客不禁踌躇了起来,如果是一个汉人,想来统治刚刚族土人的话,怎会隔那么久才出现一次?
他不由自主地摇着头,祭师指着那少女,说道:“这一次,那人来了,他要带走伦伦。”徐霞客呆了一呆,向那少女望过去,那少女神情悲愤,紧闭着嘴。“伦伦”自然就是她的名字了。伦伦!原来她就是伦伦!不知道那大树和伦伦有什么样的联系,徐霞客居然被这树从二百里之外弄了过来,为了救伦伦!
祭师又说道:“族长叱他走,他不肯走,族长拿起武器驱逐他,族长是勇士,可以独立杀死一头黑熊,但是那——魔鬼有雷的力量,族长死了,他——仍然要伦伦,我们没有办法,只好送伦伦给他。”
徐霞客吸了一口气,他总算明白事情的一大半了。族长已经死了,所以看不到那披黑熊皮的族长,而被称为“有雷的力量的魔鬼”看来一定要伦伦,他们只好将伦伦送给他,以拯救他们全族的人。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伦伦才被认为是勇敢的人,而披上了山猫皮。
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那个“魔鬼”究竟是什么人。他又问说道:“那个人——那个魔鬼,他——穿什么样的衣服?”
祭师瞪大了眼睛,望着徐霞客,好像他的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愚蠢,徐霞客又问道:“他穿什么样的衣服?”
祭师挥舞着双手,说道:“魔鬼是不穿衣服的。”徐霞客陡地一呆,说道:“什么?”祭师说道:“他并不穿什么衣服,和我们一样,他什么也不穿,他的身上,全是泥浆,有的乾了,有的还没有乾,他是从泥沼来的,是泥沼中的魔鬼。”祭师说到后来,声音急促而尖利,显然他的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徐霞客本来以为自己已将事情弄得很清楚了,但这时,却又糊涂了起来。
祭师喘着气,说道:“我们的祖先就曾经说过,在那泥沼中,有魔鬼住着,那些魔鬼,有雷的力量,就是那种魔鬼,就是那种。”
徐霞客给祭师的话,说得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他向祭师挥了挥手,说道:“好了,现在问题很容易解决,伦伦不必去,只要我去见那个人。”
祭师望了徐霞客一会,后退一两步,用右手指着徐霞客,喃喃有词,念了一会,才说道:“如果你能帮我们,我们奉你为族长。”
徐霞客笑了起来,说道:“我不做族长,只不过帮助你们。泥沼离这里多远?”
在一旁的伦伦忽然说道:“我带你去。”徐霞客略呆了一呆,望着就站在他身前的伦伦,这个披着山猫皮的刚刚族少女,在她的脸上,有着极其倔强的一种神情。一接触到伦伦脸上的那种神情,徐霞客就觉得自己有点低估她了。
在徐霞客想着这些事之际,伦伦一直在他身前挺立着,又说道:“我带你去,你可能找不到路,我去过泥沼,虽然族法禁止到那里去,但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偷偷接近过很多次。”
徐霞客不禁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伦伦是刚刚族一个十分杰出的人物,他也想到,就算自己不出现,伦伦一个人去会那个“有雷力量的人”,只怕她也不肯吃亏。徐霞客虽然并不完全确知住在那泥沼中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物,但是他却始终觉得没有什么多大的危险性,所以他点头说道:“好,只要你不怕。”伦伦昂着头,说道:“不怕,就算他用雷电的力量对付我,我也不怕。”
徐霞客摊了摊手,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敲击木鼓的刚刚族勇士,又击起了木鼓,硬而短促的鼓声之中,徐霞客和伦伦并肩向前走去,进了那狭谷,伦伦走在前面,徐霞客跟在后面。
那狭谷有的地方,狭窄得就算人侧着身子走,背后也要抵着山壁上,就像是不知多少年之前,有一柄巨大之极的利斧,在高山之中,迅速地劈了一下,然后又缩了回去一样,所以才留下了这样的一道缝。
而且,狭窄的山谷,比意料中来得长。那狭谷估计超过三百丈,才到了出口,出口外,是一片连绵的小山头,山头上全是一种焦红色的石块,看来像是一个火山的喷口,或是经过火山熔岩洗礼的地方,一点草木都没有。他们继续向前走着,那种焦红色的,光秃的岩石,分布的范围相当广。
徐霞客是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尽量向前看,他在想,如果这里曾经有过火山爆发,那么,一定有一个火山口,照他发现曾经过溶岩洗过礼的地方向前去,地势应该是越来越高才合理。可是他越向前走去,地势却越来越低,火山口一定是在高地的,照这样走下去,根本不能有火山口,但如果没有火山口的话,那些分明是溶岩凝成的石块,是哪里来的呢?
伦伦一直跟在徐霞客的身边,她不时讲几句话,又向徐霞客问了很多有关“火山”的问题,徐霞客详细地解释给她听,她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忽然间,伦伦笑了起来,说道:“这倒和我们的传说差不多。”徐霞客心中动了一动,说道:“什么传说?”
伦伦向身后指了一指,说道:“我们刚才经过的那道窄谷,据刚刚族古老的传说,本来是没有的,本来,两边的高山,长在一起,刚刚族人从来也没有越过那一座高山,有一天,不知道是多久之前,忽然山的那一面,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当徐霞客才向伦伦问及刚刚族古老的传说之际,他虽然心中想到了什么,可是根本还没有一个概念,但这时他听到伦伦那么说,感到这个古老的传说,可能其中隐藏着什么事实。所以,他忙向伦伦作了一个手势,说道:“等一等,你说得详细一点。”
伦伦侧着头,说道:“我没有法子说得详细,传说只不过是那么多。”她望着徐霞客,徐霞客示意她说下去,伦伦继续说道:“那真正是地动山摇,整座山,所有的山都在摇动,火光高过山脊,使山这边的人,都可以看到,足足一天,大地怒吼,天神震怒,然后,才静了下来,等到静下来之后,高山裂开了,出现了一道裂谷,我们的祖先,认为那是天赐的机会,使我们可以到山的另一边去,那一边,可能有更多的猎物可供我们作丰富的食用,所以,就有一队勇士,穿过那峡谷,去看一个究竟。”
徐霞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说道:“结果,怎么样?”伦伦摇着头,说道:“结果是很悲惨的,当时,由族长带头,一共是十二个勇士,穿过那峡谷去,族中的人天天盼望着他们回来,一共过了十二天,一天晚上,族长一个人才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奔了回来——”伦伦讲到这里,忽然顿一顿,说道:“你看到过我们村口的那个石像?”
徐霞客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伦伦这样说,是有什么意思,他说道:“没有,我没有注意到。”伦伦说道:“据说,那个石像,就是照着那个回来的族长的样子雕刻,在我爷爷很小的时候,石像就已经有了,那个石像——”
徐霞客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说道:“你先说,那传说的结果怎样?”伦伦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传说讲,那个族长虽然回来了,可是他的全身,身上全是一个一个的泡,好像是被烈火烧过一样,他已经不能讲话了,真不知道他凭什么能够支持回来,当时,族人都吓坏了,一起围在濒死的族长身边,族长只挣扎着,讲了两句话,就死了。”徐霞客听得出神,问说道:“两句什么话?”
伦伦说说道:“第一句话,族长吩咐,要将他死前的样子记住,刻成石像,立在村子口,第二件,是刚刚族的子子孙孙,永远不许经过那峡谷,绝不准许到山的那边去看看那边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