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根本已经麻木,大鹰在再作了一个盘旋之后,离石坪更低了,石坪上的腐叶四下飞溅,徐霞客用尽了力量才将左手手指松了开来,再用左手将右手的手指一只一只拉了开来,他的身子向下跌了下去,落在腐叶之上。
他落在腐叶上,几乎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脸贴在冰凉的雪上,虽然在感觉上他的脸几乎冻得一点知觉都没有,但实际上他的双颊是火辣辣的。
他扭动着身子,慢慢挣扎着坐了起来。
当他坐起来之际,他看到那头大鹰就站在离他不远处,仍然是那个姿势,侧着头看着他。
尽管大鹰的姿势一点也没有改变,不过徐霞客却可以极其强烈地感觉到,大鹰在看着他的时候,是一种尊敬的神态,而并不是刚才那种嘲笑轻视的神态,也就是说,他刚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那比什么都令得徐霞客兴奋,一挺身,他站了起来,大鹰仍侧头望着他,徐霞客舐了舐唇,说了一句很傻气的话:“好了,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立时笑了起来。大鹰抖着身子,全身的羽毛都在抖动之间耸立了起来,然后又迅速偃伏,徐霞客一面用力挥动着自己的双臂,向那头大鹰慢慢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大鹰的面前和大鹰面对面之际,他的双臂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他伸手在大鹰的翼上轻轻拍了一拍,大鹰的反应像是很愉快,陡地昂起了头来。
也就在这时候,徐霞客看到了在石坪的一头近峭壁处另有一块大石,而在那块大石之下有着一座用许多树干搭成的建筑物。
他只能用“建筑物”来表示他第一眼看到那用树干搭成的东西的印象。事实上他的第一个印象应该是那是一座最原始的房子。
可是,他的常识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在这座孤峰之上不会有什么房子,有的应该是鹰巢,但是那些树木搭成的却又绝不是鹰巢。
他望了大鹰一眼,看到大鹰也向那“建筑物”望去,他吸了一口气,向那座建筑物走了过去。
在那一个时辰之中,徐霞客遭遇到的事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根本无法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心头跳得很激烈,当他来到了那建筑物前之际,他已经可以肯定那是一座房子。因为它的正面不但有门,而且有窗子。
那不但是一座房子,而且肯定是一座人住的房子。
徐霞客一直来到了房子的门前,回头看了一下,大鹰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
徐霞客看到门关着,他清了清喉咙问道:“有人么?”
那屋子之中传来了一下声响,他的确是听到了一下声响,而且可以肯定,那一下声响一定是什么人所发出来的,可是他却无法明白这一下声响是什么意思。那一下声音听来又像是答应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意味。
徐霞客皱了皱眉,一时打不定主意该怎么做,他又回头向那头大鹰望了一眼。
那头大鹰双翅略伸,身子向前腾了一腾。在大鹰而言,那只不过是略为挪移了一下身子而已,但是徐霞客却已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他连忙转过脸去,用力站稳了身子。
这时候,他正站在孤悬耸立的山峰之上的一个石坪上,而石坪上又有着腐叶,如果他一不小心跌倒在石坪上而又向外滑出去的话,极有可能一个收不住势子,就此跌出了石坪,坠进万丈深渊之中。
他定了定神,看到大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就站在那间奇特的建筑物的门口缓缓地伸开右翼,用翼尖将那个建筑物的门推了开来。
门一推开,徐霞客忙向屋子内看去,他看到屋中很乱,堆满了各种的兽皮,以黄羊皮为最多,那些羊皮显然未曾经过熟练的硝制手续,所以发出一种极浓的腥羶之味,门一被大鹰的翼尖推开,那股腥羶的味道就直冲了过来,教人十分难闻。
徐霞客略侧着头,避开了正面冲过来的难闻的气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向屋子中
看去,这次,他看到在兽皮堆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动着。
那东西的全身全被厚厚的黄羊皮裹着,只有头露在外面,看得也不很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那东西所发出来的,因为这时,又有一下同样的声响传了过来。而大鹰的右翼在推开了门之后,继续向内伸去,一直伸到了那东西的头部,然后以翼尖的翎毛在那东西的头部轻轻拂着。
徐霞客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呆了,他绝想不到,这么威猛刚烈的大鹰会有这样轻柔甜蜜的动作,那裹在羊皮之中的是什么东西?是一头生了病的小鹰?那头羊鹰是找他来医治生病的小鹰?
他的心头充满了疑问,这时候大鹰的右翼已缓缓缩了回来,大鹰的动作十分小心,像是怕惊吓了屋中的那东西一样。
等到它将翼完全收回来之后,它跨出了一步,将门口让了开来,那显然是让徐霞客进屋子去的意思,徐霞客略为犹豫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屋子走去,当他一走进门之后,那种腥羶的臭味更是令人难忍,可是由于徐霞客看清了屋中的那东西,他心中的惊讶使他忘记了那种难忍的臭味。
他在未进屋子之前曾经想到过,裹在黄羊皮中的,可能是一头生了病的小羊鹰,但这时,当他看清楚了那东西之后,他实在太惊讶了。
那绝不是一头小鹰,很明显地,那是一个人。
那人的头相当大,比普通人的头要大得多,他的身子虽然裹在黄羊皮之中,看不真切,但是也可以看出,那人的头虽然大,但是身子却相当矮小。
当徐霞客向那人注视之际,那人也睁大着眼向徐霞客望着,眼睛很大,一眨也不眨。
在这样的孤峰之上,竟然会有一个人在。
徐霞客揉了揉眼,心绪很乱,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想到,这个人的身形既然如此地矮小,他有可能是传说中世居泰山的黑彝中的一族,矮黑彝族人。矮黑彝族人身形矮,头大,手足都短,可是却凶悍绝伦,不但是最好的猎人,而且是战场上勇往直前的战士。
徐霞客又向前走了二步问道:“你,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人一听徐霞客开口,陡地震动了一下,张了张嘴,自他的口中发出了一下极其难听的声响来,当他的身子震动一下之际,覆在他头上的一幅黄羊皮被震落了下来,现出他的头顶。
那人的头顶是光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额头十分高,看来样子十分奇特。
徐霞客一看到这种情形,立时知道自己弄错了,那人不会是矮黑彝族人。传说中矮黑彝族人每一个都有着又浓又厚的头发,而且肤色很黑,不像那个人这样的灰白色。
徐霞客呆立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那人又张大口,发出了几下难听的声响,而且不断地动着,看他的样子,像是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却又没有力量做到一样。
那种情形使徐霞客很快就看出,他是一个病人,而且还病得很重。
他叹息了一声,又走近了几步。
当他向前走去之际,那怪人勉力挣扎着,叫着,身子一直向屋角缩去,而在这同时,在屋子外的那头大羊鹰也变得极其不耐烦,不断扑着翅,将强劲的风卷进屋子里来。
徐霞客一面做着手势,一面不断安慰道:“别怕,如果你有病,我可以帮助你。”
事实上那人根本不懂得徐霞客所作的手势,也听不懂徐霞客的话,他一直在向屋角拖动着他的身子,到最后,他不再移动身子,并不是他觉出徐霞客没有恶意,而是他的身子已紧紧靠在屋角上,不能再动了。
徐霞客来到了那人的身前,俯下身来,他想去拉那人的手,可是那人却将手缩在羊皮内,不肯伸出来,徐霞客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去按那人的额头。
当徐霞客的掌心一碰到那人的额角之间,徐霞客陡地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呼叫声,而且立即缩回手,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
那人的确是在生病,因为他的额角烫得就像是一壶刚沸腾的水一样,徐霞客不但觉得烫手,而且他的手真正被烫痛了,他的掌心在他努力抓住鹰爪之际,已经受了割伤,这时又陡然被烫一下,更是痛不可忍。
徐霞客在迅速地缩回了手来之后,真正怔住了。
那人仍然睁大着眼睛望着徐霞客,眼中好像充满了恐惧的意味,可是他却没有再发出那种难听的怪声来。
徐霞客喃喃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也正是徐霞客心中的疑问,这个头大身小,一根头发也没有的怪人,究竟是什么人呢?他的额头如此烫手,看来好像是他在发高烧,可是事实上,世界上又什么人能够烧至这种程度仍然生存的?
徐霞客呆立了一会儿,又吞了一口口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他回头向屋子门口看了一眼,只见那头大鹰正将头伸了进来,鹰眼炯炯,向内望着。
徐霞客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和那头大鹰是绝对无法通话的,看来,还是只有对那个人说话才能弄明白一切。不过徐霞客也已经从刚才的情形这中体察到,那个人可能也不懂他的话。
这时候,徐霞客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设想:不但牛、羊会被巨大的羊鹰叨了去,连小孩被羊鹰叨走的事情也时有所闻。而今这个人,就有可能是被羊鹰叨了来又养大的人。
然而,徐霞客在设想这一点的时候,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如果是一个从小被羊鹰叨了来的孩子,当然他不会有能力攀下这座孤峰了,也不会任何人类的语言,可是,他也没有道理会替自己建造一座这样的房子。
徐霞客苦笑了一下。这时,由于大鹰刚才在门口的那一阵扑腾,令得大量新鲜和寒冷的空气卷了进来,所以屋中的腥羶已不如刚才之甚,可以令得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了。
他又做着手势,指着自己的口发出声音,他的意思是要那人说话。
那人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徐霞客,看来他也明白徐霞客的意思了,他不断地张口合口,那情形和普通人在说话时完全一样。
可是,自那人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全然是毫无意义极其难听的声音。
徐霞客极其用心地听着,想听清楚那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全然无法听得懂那人所说的“话”------如果自那人的口中所发出来的毫无意义而又刺耳的声音,可以算是“话”的话。
徐霞客叹了一声,摊开手,摇着头,表示他完全无法明白那人的话,那人静了片刻,身子摆动着,将他的右手自紧裹在他身上的羊皮之中伸了出来。
当那人伸出手之后,徐霞客又呆了一呆,那人的手臂很细,看来一点力道也没有,皮肤很皱,肉也很松,整个手背很短,手指却相当长,他伸出了手之后,在一块羊皮之上用手指画着。
由于羊皮之上并不能画出任何痕迹来,那人又画得十分快,所以徐霞客完全看不出他在画些什么,徐霞客忙向那人作了了个等一等的手势,转身向外走去,来到了屋外,用衣服兜了一大兜泥土进来,仍来到那人的的身前,将泥土抖了下来,拂平,再向那怪人望了一眼。
那人很快就明白了徐霞客的意思,他细长的,看来很柔软的手指,在泥土上画了起来。
徐霞客用心地看着那人在腐叶上划出来的痕迹,那人显然并不是在乱画的,他手指划出来的痕迹有一定的规律,一连串的圆圈和半圈。
那人过了一会,抬头向徐霞客望来,双眼之中充满了期望的神色。
徐霞客的心中感到很难过,毫无疑问,那人是在泥土上写下了一些什么文字,而且是想藉这些文字来和徐霞客勾通。
但是,和刚才那人口中发出的那种难听的声音一样,徐霞客完全无法知道在泥土上那人画出来的半圆和全圆组成的一连串记号是什么意思。
徐霞客当然也无法说出他不懂那一连串的记号,不过他的神情也可以叫那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人颓然地停手,又将手缩了回去,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将手伸了出来,再次在泥土上划着。
徐霞客的视线跟着那人的手指移动,不一会,徐霞客就感到极度的兴奋。这一次,他看懂了那人在泥土上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人在泥土上用简单的线条画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和他是一样的,头很大,身子很小,他画这两个人倒在地上,一旁是山峰,山峰挺立,显然就是他们身处的那座烛照峰。
那人所画的线条虽然简单,但是用意也并不算难明,他是在说,在这座山峰上还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是和他一样的,他画出来的两个人倒在地上,可能是说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徐霞客望着那人,点头表示明白,而那人却像是已经十分疲倦,缩回了手去,不住喘息,发出一阵阵的声响,徐霞客趁机在那人的手腕按了一下,发觉那人的脉搏快得惊人,至少比正常人快了三四倍。
徐霞客明知那人有病,可是他却不知那人是生了什么病,更是没有办法相助,他呆立了一会,慢慢地来到了门外。
一到了门外,那头大鹰就向他望过来,徐霞客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我看这个人吗?”
大鹰的反应很奇特,它又伸翼进屋子,翼尖在那个人的头上轻柔地抚摸着。然后张开翼来,陡然腾空而起,伸爪一把抓住了徐霞客,这一下变故来得如此之快,徐霞客连抗拒的念头都不容起。
这一次,大鹰抓着徐霞客,不容徐霞客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就已经飞高了几十丈,在另一块更大的石坪上停了下来,放开了徐霞客。
徐霞客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立即明白大鹰是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里的,因为他才坐起来,就看到了在石坪的一块大石旁有着两副白骨。
这实在是触目惊心的,在那块大石的四周腐叶相当厚,可是徐霞客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两副白骨,而且,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人的骨骼。
他吸进一口令他冷得全身发颤的空气,高山上的空气非常稀薄,当他的心情开始紧张之际,他的身体需要更多的空气,那令得他不住地吸气。
他呆了片刻,去看那头羊鹰,那鹰将他带上来之后又盘旋着飞了下去。
这时,他本来曾想到自己如何下去,如果那头羊鹰不再飞上来的话,因为眼前的景像实在太奇特了,在他的心中引起了一连串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