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枭寒被这一声喊喝思绪直接钉在原地,但身子却随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的摔在了她身上,把柳千雪压的“嗷”了一声,差点没把十杯酒吐他一身。
楚枭寒一双眼恨不得杀人,但对上柳千雪那双在梦里正杀着人的眼睛,还是怯了一下。
援军到来,柳定西瞬间看见了希望的光芒,把手中红缨枪朝天一举,带着三万将士里应外合就要突围,顺便将敌人一个不留。
正雄心壮志要催马向前,没想到梦就醒了。
她足足愣了一分多钟,才缓过来自己在哪。
一梦热血,醒来都是黄粱。
楚枭寒动了动还被她紧抓着的手,她立马松开。
难怪红缨枪那么粗……
他没动,就着把她困在自己怀里的方寸之间,低声问:“梦见什么了?”
她沉口气,“没什么。”
“打仗?”
顿了顿,她点点头。
这段时间她常梦到自己带兵打仗的场面,想来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吧。
“我想靖国了。”她低声说着,声音有些有气无力,也不管他压在自己身上,兀自闭上眼喘息。
这段时间他看了不少关于古代战场的片子,虽然不能太过设身处地的感同身受,但多少有些动容,把那些满身鲜血的人换成她带入,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朝不保夕的日子,有什么好的?”
“我宁愿跟赵德重那老狐狸拼兵法玩战术,或者跟那些酸儒腐臣勾心斗角,都不想在这呆着了。以前觉得跟他们周旋心累身累,但至少每一天都很充实,明确自己的目标,今天要杀谁,明天要夺哪座城……也许是习惯了,麻木了,但现在……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目标,徐洁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没有找到我想要做的事,所以每一件事都还算尽心尽力,可越是久,越是觉得累。不是身累也不是心累,而是对虚度光阴的不甘和无奈。”
她这话说的很是颓丧,睁开眼看着他,有些茫然道:“如果这里也是乱世,我大概就不会如此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心迹,表露的让他受宠若惊,细细品来又觉心里揪痛。
她忽然改了一张笑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还不起来,楚总对本将欲行不轨么?”
正经不了两句话,楚枭寒起身,微侧着身拽了拽衣摆,一副整理仪容的样子。
她是梦中惊醒一时口快,若是平时,她断然不会把话就这样说出来,一来是矫情,二来时机也不对,三来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博同情的意思。
不过这一时口快往外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抖搂出来,心里那块压着弦的石头突然就没了,倒确实轻松了不少。
本以为不会找到这样一个能说话的人了,这些期期艾艾的话也就只能自己憋心里,现在不知道算不算老天偏爱。
楚枭寒拉开百叶窗,外面是灯火通明的闹市街景,一点一簇的灯光连成片,让他联想起电视画面里那硝烟弥漫的战火。
“你不怕吗?”
“怕?”她坐起来,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战场上,越怕,死的越快,只有不怕死的才能活到最后。不是有本书里写‘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么,这话说的很对。”
他不知道她是从哪看到这么句话的,只是听着颇不是滋味。
见他望过来的目光很有些“你言重,别这样说”的意味,她骤然笑开,“你是从小在呵护下长大的,没经历过战火,不会明白的。”
他不喜欢她这副“我比你经历的多懂得多”的嘴脸,忍不住辩解,“我从小是被按照普通人家的方式养大的,甚至条件更为苛刻,并没有锦衣玉食。”
她苦笑着摇头,“海清河宴,盛世太平。你生在这样的社会,还奢求比这更好的呵护么?那未免太贪心了些。”
他稍有怔愣。
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呵护了?
“晚上不会枕着炮火声睡觉,吃饭不用担心外敌闯进城里,既不用四处逃命,也不用操朝不保夕的心,你有什么不知足的?”她真是觉得这些人太脆弱了。
楚枭寒垂眸。
这么一想,他好像确实没什么好不满足的,可是……“这样的时代,还有空儿女情长吗?”一句话脱口而出,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顶着她诧异的目光继续说下去,“这样的时代里的爱情,应该很轰轰烈烈,很值得铭记一生吧?”
诧异完,她笑了笑,直接把话挑明了,“你在说长衫吧?”她点点头,“是啊,是很轰轰烈烈,很值得铭记一生。我们走过那么多生生死死,从关外大漠到京都繁华,几千里的路;从重昌七年到重昌十三年,整整六年岁月,我从及笄到变成黄花菜嫁不出去的年纪,他一直都在,陪我走南闯北打天下收河山,如何能叫我忘怀?”
看她那陷在回忆里出不来的表情,楚枭寒心里堵得慌,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干嘛提起这茬。
正要挑开话题时,她却又道:“不过都过去了。一个死人,再怀念也活不过来了。人都得向前看,天下未收四海未平,我不可能抹脖子上吊去追他。”
“死了?”他别的没听见,只听见这么个词儿。
柳千雪笑道:“风扬发信息给你说没找到长衫的消息,我看见了。当时就在笑你。别说他根本不在这个世界,就算在,也已经是个死人了,你找来干什么?挖坟掘尸吗?”
天天走鬼门关的人嘴上不忌口,说什么都跟吃饭一样简单。上了那么多次战场,谁还没受个伤濒个死?生死看的很淡。
可听在楚枭寒耳里他就觉得这是柳千雪在嘲笑他了,而且没想到她居然早就看见了那条消息,那自己后来在饭桌上的试探岂不是很蠢很丢人?
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柳千雪在一边看戏看的很开心吧?
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柳千雪微醺时会比较聒噪,话匣子一打开就有收不住的趋势,捧着腮继续滔滔不绝:“你一定很好奇吧?好奇靖国是什么样子,我的家世,不过这些我都不想告诉你。”
楚枭寒已经在磨牙。
她又说:“不过我可以给你讲讲长衫。你要不要听?”
他想说不要,可话到嘴边唇张不开,柳千雪把他有口难开的反应默认成了要听,便略顿了一下整理一下思路,然后说:“他,是我捡来的。”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开头。
“那时北戎进犯,也是我第一年领兵出征,仗着我爹打下的良好基础很快大破北戎——别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听出她话里有话,楚枭寒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她道:“其实是北戎的亲王世子暗中给我传了消息,说他深知北戎野心勃勃,且国主嗜杀好战,伐气太重,若统一四境必定**,乃是害了万民苍生。而他无才无德,没有夺位的宏图大展和铁血手腕,在他看来,天下是谁的不重要,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才重要,所以愿意与我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还世间一个无硝烟战火的清明。”
那封信她保存了好久,不知道她死了以后会不会被人从一堆杂物里翻出来,背后再判她一个莫须名的“欺君罔上”,因为世子所作所为的背后,要她答应一件事:让亲王世子死在乱战里。
所以没有人知道北戎京都城破是内里出了叛徒,还以为是靖国派去了奸细打开的城门,连靖国自己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答应了,北戎大破后,我在战火纷飞的大街上捡了个男人。那天,他站在街边看着我带军进城,骑马而过时他朝我拱手,说他娘死爹薨,一人孤苦伶仃,请求我收留。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看他太气定神闲,暗觉此人不是有绝世武功就是有绝世的脑子,关键是……他长的太好看了。那时我才十五六岁,正是豆蔻年华情意萌动之年纪,我一时色迷心窍,就答应了。”
她那时一身红色战袍,鲜衣怒马,将红缨枪交给左手拿着,右手搭在膝盖上,朝他倾身过去,笑容盈了满眼,“这位公子生的好生俊俏,姓名可方便告知?”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一身月白色长衫,抬头迎上她明亮的眼,“长衫。”
“我后来才知道,是假的。”她低笑。
“他就是那个世子吧?”电视剧看多了,楚枭寒一听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是他为什么……”
“他母亲生他时亏了身子,没等到他满岁就死了。父亲在几年前与北戎国主起了冲突,被囚禁,后来病死。算起来,他与北戎国主还算带着仇。”
难怪会做出这样通敌叛国的事。
“北戎灭了后,他改名换姓跟在我身边,眼睁睁看着国主斩首于刑台上,国主认出他了,才明白为什么京都会突然开门放了敌军进来,但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后来他就随我转战南北,把四境扫荡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他擅长酿酒,我喜欢喝酒。他用冬雪酿出了一种极好喝的酒,叫‘满堂雪’,我还藏了一坛舍不得喝,埋在将军府我院子里那株桃树下,若是没人发现,不知道几十年几百年后会不会糟了……”
她惋惜的叹了口气。
没说他的死因,楚枭寒也不好再问,但听着她讲这些事心里就是堵得慌。
她最好的年纪、第一次的情动,都给了那个人,就剩了满身掩饰伤痕的尖利爪牙和倒刺儿给他,他觉得不公平的有些委屈。
他不想再听了,板下脸下了逐客令:“年会结束了。”
“这就赶我走啊?”她借着酒力耍了个赖,两手成花托腮仰头看他,眼睛眨巴眨巴的。
楚枭寒别开眼,“难道你还想住这?”
她往沙发上一瘫,“不无不可啊。我醉了,懒得动弹,要不你叫人把门锁了,我就在这凑合一夜,明早你们上班,我再出去。”
她话里带着鼻音,楚枭寒凝视着她的侧颜,突然问:“你要跟一个死人纠缠一辈子么?其实你也是个死人了。”
已经死过了,既然又得上天垂怜重活一次,是不是也该重新开始了?
柳千雪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片刻后点点头,“说的不错,但我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活法。”
“那就拿个影后吧。”他随口说:“你现在的身份,这个最合适。而且,你万事都有争强好胜,不如就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