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长安刘协的豁然开朗,东郡的曹操此时却根本没有刘协意料当中那般志得意满。相反,此时的他,正在承受着人生中极为悲痛的事件。
曹操莫逆之交、被曹操视为左膀右臂的济北相鲍信,殒命在了同曹操巡视作战地势的路上。
鲍信这个人,在三国历史上并不出名。但假如有深刻研究曹操发家史的学者,便会对这个人名如雷贯耳。因为,鲍信此人,在曹操前期创业之时,当真是肱骨一般的助手。对曹操的帮助和功业,甚至是要在郭嘉之上。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或许只有荀攸的那位族叔、精统大局的荀彧了。
当曹操在雒阳还是只是一位放任游侠的浪荡公子时,鲍信便鼓励曹操,评价曹操说‘夫略不世出,能总英雄并以拨乱反正者,君也。苟非其人,虽强必毙。君殆天之所启!’。
后来关东联军讨伐董卓的时候,身怀忠义报国之心的曹操看不惯关东群雄日日置酒高歌、沽名钓誉的士人,不顾自己兵微将寡,毅然出动进攻迁徙长安的董卓。那时,联军当中只有骑都尉鲍信响应,带着自己的弟弟鲍韬一同前往。
那一战的结果,世人都很清楚。曹操那支七拼八凑又根本没有参加过什么大战的联军,被以逸待劳的徐荣打得落花流水。鲍信的亲弟弟为救曹操,战死其中。
后来,无兵少将的曹操委身袁绍,又是鲍信写信告之曹操‘奸臣乘衅,荡覆王室,英雄奋节,天下响应者,义也。今绍为盟主,因权专利,将自生乱,是复有一卓也。若抑之,则力不能制,祗以遘难,又何能济?且可规大河之南,以待其变。’
鲍信说这话的时候,袁绍已经从韩馥手中夺取了冀州,开始加强统治、铲除异己。曹操根本不是同袁绍穿一条裤子的人,正如龙困浅滩之时。鲍信话中‘且可规大河之南,以待其变’的谋略,正说到了曹操的心坎儿上。由此,曹操才开启了南下兖州创业的道路。
而再曹操南下兖州的时候,又是鲍信这位济北相与州吏万潜等至东郡迎曹操领兖州牧。就是说,鲍信是曹操入主兖州的主要功臣。
这样的一个人,在曹操没出头的时候就看准曹操,鼓励曹操。在最危险的时候又以命救命,可以说是十足的知己,命中的救星。可曹操,在遭遇战命士兵对战场进行了无数次的巡查,却连鲍信的尸首都未寻到。曹操甚至向黄巾军宣布,以重金求赎鲍信的尸体,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鲍信已经被黄巾军乱刃分尸了。最终,曹操只能请良匠用木头仿照鲍信的模样,雕刻了一具尸体置于棺椁之内。并且,曹操亲手为那具木雕披上了一袭红色的战袍,因为,曹操知道,鲍信生前最喜欢的,就是那火一般的战斗色彩。
此时的曹操,就面对这棺木中那袭红得令人心痛的战袍出神。他由不得不感慨:乱世淹没了多少英雄才俊。
当年鲍鸿身为下军校尉,领兵出征被宦官蹇硕害死;
鲍忠帮助王匡对阵孟津,死在乱军之中;
鲍韬在汴河激战,被困在山上乱箭射死;
如今,二郎鲍信为帮自己讨黄巾也没了,而且连尸首都找不到……鲍家兄弟全都是为大汉尽忠的……这世道真不公平,那些野心勃勃的狂徒都活得有滋有味的,死的却是这等忠肝义胆的义士……
他猛地又想起来,十多年前桥玄曾经嘱咐过鲍信“为将也当有怯弱时,不能自恃勇猛。”今天这句话算是彻底应验了。
曹操突然俯下身抱住那口棺材:“二郎,我喊你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怎么就不记得老人家嘱咐的话呢!你说话呀!你出来啊!”喊了两声才想起里面装的仅仅是一块木头。在场的诸人看得恐怖,都以为他疯了。
夏侯惇与戏志才赶紧一左一右拉开他:“孟德,你怎么了?”
“我没事……”曹操一脸的失落,“我与鲍信相交十六年了,从来没有一件事我们俩的看法不同,在洛阳的时候,在汴水的时候,哪怕在我袁绍帐中的时候。他一句‘规大河之南’点醒了我。现在就这么去了,这跟砍了我的胳臂有什么分别啊……这不是要活活疼死我嘛……鲍信……我的好兄弟啊……”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簌簌地流下来,滴在那口薄薄的棺材上。
“报!”一个小兵跑了过来,“黄巾贼有战书到!”
别驾陈宫不想在这个时候又给曹操再添心病,赶紧一把抢在手里。
“把战书给我!”曹操的悲伤却猛然化作一股怒火。
“将军,这……”
“给我!”曹操又吼了一声。陈宫犹豫了一阵,还是将它递给了曹操。
曹操擦了一把眼泪,朦朦胧胧地瞅着这份字迹七扭八歪的战书,看黄巾贼到底会用怎样的恶毒的语言来辱骂自己。但更可恶的是那根本不是檄文,而是黄巾军对曹操的“招降”书:
‘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一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
这封信其实是指出曹操当年任济南相的时候,曾下令捣毁朱虚侯刘章的祠堂庙宇,这符合黄巾太平道的教义,希望可以此为契机招揽曹操成为太平道一伙的人。曹操大喝一声,狠狠把这封信往地上一扔,又踩上一脚:“把来者给我宰啦!”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陈宫劝阻道。
“呸!什么两国相争?他们是畜生!是恶贼!是大汉的叛徒!”曹操眼睛瞪得血红,歇斯底里地喊叫,“我要把这些人都斩尽杀绝,为二郎报仇!要剖腹摘心,用一万颗脑袋来祭奠亡灵。”
曹操不顾形象地跳着脚的咒骂,两眼迸射出凶残的光芒,简直像一头受伤的恶狼。在场之人,从未看到过从来在外人面前都豪情满怀的曹操竟有如此狠酷一面,纷纷都被曹操的反应震撼住了,低下头不敢再看曹操一眼。
好半天,诡异的寂静中,谋士戏志才低声道:“将军且息怒,黄巾贼不可尽斩。”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曹操也顾不得开口之人是谁,一把揪住戏志才的脖领子,伸手就要打。
戏志才瘦弱的身躯被曹操拎在眼前,却连眼睛都没有眨,面无惧色道:“《吕览》有云‘凡用民,太上以义,其次以赏罚’,将军还要治理兖州,万不能杀戮过甚。”
这番话,戏志才说得又快又急,说完之后,他猛地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显然刚才一时气急,牵动了他的旧疾。这声剧烈的咳嗽提醒了曹操,令他匆忙却又极度茫然若失地松开了手,却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
荀彧见状,仍旧以他那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开口向曹操劝道:“将军,若想让百姓归心,就不能将黄巾斩尽杀绝。夫治世以仁为先,乱世纷争,百姓思定,若将军穷兵怒发,又与坑杀了七万黎庶的公孙瓒何异?莫非我等这些苦心来投的,便是那等的凶残小人吗?”
这句话出口,荀彧知还没有劝服曹操,定了定身后,他脸色庄重起来,凝声道:“将军,若要使乱民臣服,必先舍弃小义而为大忠。您一向以兴汉大业为己任,难道此时便不顾生平的抱负了吗?”
曹操听着荀攸这番话,陡如困苦的孤狼一般发出一声惨嚎,悲痛莫名。在场诸人,这次虽仍旧不敢开口,对看向曹操的脸色已有了大不同:这样一位顾念恩情、至情至性的主公,才是他们值得托付性命的人啊!
下一刻,曹操失魂落魄般转身扑倒在棺材上,号啕大哭:“鲍信……好兄弟啊……呜呜……哥哥对不住你啊……”哭完这声,曹操似乎又回到了当初与鲍信在雒阳畅游的时光,一幕幕的惨景从眼中晃过,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又道: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一曲《薤露行》吟完,整个葬礼似乎都因此而蒙上了汉室乱世的低沉。这一刻,整个葬礼之上,再无一人出声,他们望着那位痛切失声的曹操,不知何时,双眼已经朦胧。
可就在这悲痛莫名的静谧时刻,突然又一个小兵跑将上来,扯着嗓子喊道:“报,长安来使,宣达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