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挥手一刀斩杀了那个疯狂的贼寇,但随后看向左丰的眼神,就变得锋芒毕露起来。尤其那一柄染血的环首刀,让卢植纵然一身囚服,也平添了许多杀气。
这个时候,左丰才知道,原来卢植也是会武的。
左丰从来没想过,整日与那些悍勇骄狂的兵士混在一起,卢植又岂能不会一些武艺?难道仅凭满腹的韬略和名满天下的名声,就能让那些过了今天说不定连明天都没有的兵痞臣服?
只有他这种生活在深宫尽是阴柔算计的宦官,才会单纯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孰不知,脱离了深宫赋予他的光环后,左丰这种人连一天都活不下来。
这一刻,左丰多想卢植能跟自己说些什么,哪怕是言辞酷厉的警告也好。因为他知道,卢植一旦开口,就表示还会在司马健面前替自己说情。可这时卢植面色冷凝,眼神如冰刀一般烁烁盯着左丰,却是僵硬地不发一言。
“卢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刚,刚才小人只是一时情急,才会口不择言的……”看到卢植这等表现,左丰也一下冷到了骨髓。甚至,就连马车外嘈乱疯狂的嘶吼,他都顾及不上了。
“左大人可知,医者华佗所著《青囊书》有一句:人以眴时最朴。”卢植在这颠簸凶险之刻,似乎都沉思了片刻,才说出了这句话。
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时,他的瞬时反应最为体现出本心。卢植就是想告诉左丰,他已然看出了左丰的为人,实在不想与左丰再有任何瓜葛。虽然,两人之前的瓜葛本来就是陷害与被陷害这种很该仇视的关系。
因为,有瓜葛就有羁绊,无论是仇还是恩,都是人类情感的一部分。但卢植道出这句话,其实也在劝诫自己,莫要一味妇人之仁,学那滥施仁慈的东郭先生了。
左丰眼光眨动,他这等不学无术之人,自然不明白卢植的心思。但总算他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从卢植铁青的脸庞和冷硬的眼神中,也知道卢植是不会再帮自己了。于是,他反而尖叫了起来,好像自己给自己壮胆道:“我就是要看看,他一介草民,会将本黄门如何!他无权无职,说什么军法从事,简直可笑至极!反倒是你们,任由汉家兵权交由此人指挥,居心叵测!”
既然撕破了脸,左丰也干脆破罐子破摔,这等浑人,骨子里还真不缺这股泼劲。但卢植只是厌恶地瞥了左丰一眼,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人,真的不知死活……
左丰多么希望,外面那些不要命的贼寇们,可以在这一次绝地反击当中干掉司马健。可惜的是,注定的败局不可能毫无道理地就被扭转过来。
若早在贼寇万人冲锋的时候,有人喊出怂恿所有贼寇的话来,恐怕场上的战局真的会有很大不同。但在这等大厦已倾的状况下,那些贼寇们的反扑,更像是雷阵雨——骤雨来势虽急,但却不能终日。
左丰并不知道战斗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性命受到威胁的惊惧下,让他在担惊受怕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唯一可以知晓的,就是听到马车外原本如雨点般的砍击之声,渐渐被贼寇们的惨叫所替代。而那种尖锐痛苦的嘶嚎,又进一步刺激着他本就紧绷焦灼的心,让他渐渐体察到死亡的恐惧。
于是,当车窗被人猛然掀起的时候,当外面刺眼的阳光射入这车内时。左丰瞬间的反应,就如阴暗巢穴里的动物见到强光般快速躲闪到了角落。而随即燥热的风将外面熏人欲呕的血腥气吹入左丰鼻腔后,他的脸色瞬间变更惨白起来。
但是,他仍旧想强硬起来,因为只有这样,他觉得才能震住司马健,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可就当他鼓起勇气准备拿出自己在雒阳城中威风八面的样子时,到嘴边的叱喝之言,却只能在喉咙里鼓囊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口。
掀开车帘之人,自然是司马健,但这时候的司马健,又不是左丰印象中的那个司马健。
左丰心目当中,司马健是卑劣的、无耻的、蛮横的,总是扯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感觉浑身不舒坦。可这时候的司马健,却让左丰蓦然浑身颤抖起来。
原因无他,此时的司马健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尤其手中那杆幽冷的长矛,更是让人侧目的血红。满身粘稠的鲜血散发着刺鼻的异味,还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淌,这样的音符让人听了之后除了毛骨悚然,就还是毛骨悚然。
更可怕的是,就在那挑起窗帘的长矛上,还啪嗒一下掉落了也不知什么东西,让左丰不由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心底升出无尽的寒意:这,这还是一个人吗?该不是鬼门关开了,才放出这么一只厉鬼……
就算是久经沙场的卢植,看到司马健这幅样子也骤然一惊,原本想说些什么的话,也生生卡在喉咙当中。再被如同刀锋般的眸光在车内一扫,卢植竟也没敢和这样蕴满了疯狂与冷静并存的复杂目光对视,就感觉像是被刀子刮了下一样。
沉默有一瞬的工夫,卢植那一张原本铁青的脸,才多了一丝不知欣慰还是怜悯的表情。
“卢大人,贼寇已被我等杀溃,敢问大人有何吩咐?”司马健的话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就如一名普通的将领在杀敌后例行公事汇报一般。
但即便如此,卢植也看到,司马健身后那些汉家兵士,看向司马健的眼神儿已经完全不同了。桀骜不驯的他们,都死死憋住了胸中的那口气,不敢吐出来,生怕惊扰了司马健。后排那些兵士却忍不住窃窃私语,可一向粗豪的他们都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就算听不见,卢植大概也能猜出那些兵士们在议论什么。同时他也知道,此番之战后,卢植若说将兵权真正转交给司马健,这些兵士们怕是没有一个不心悦诚服的。
“司马公子随意吧,此番征战,公子之智勇,众人皆亲眼所见,无需戴罪之身的老夫多此一举。”卢植毕竟是卢植,感伤片刻后,就恢复了寻常的脸色。甚至,他还微笑了一丝,以示他与众将士一般,皆为此番胜利而振奋鼓舞。
这是一名优秀统帅该流露出的表情。
毕竟,胜利的背后,就是尸体遍布、鲜血横流的沙场。
挺身而立,战甲褴褛,劫后余生的战士,还有那带着杀气以及些许欢悦的呼啸之声,构成了一副让人望之胆丧的画面。面对这样一副场景,纵然卢植心中尽是哀婉和感伤,可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都是很不合适的。
随后,司马健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左丰一样,下达了打扫战场的命令。说是打扫战场,其实不过清点伤亡,收拾下死难将士的尸首而已。那些贼寇们根本留不下什么战利品,无论兵刃还是战甲都寥寥无几,也让汉军将士看不上眼。
这个时候,按说司马健就可以放下车帘了,但他偏偏眼睛看向身后,就好像忘了这事儿一般。于是,左丰便亲眼看到,那些汉军将士在哀嚎遍野的战场上巡梭着,遇到那些重伤未死的贼寇,一刀就抹了脖子。
那种杀戮的手法,娴熟之际又冷漠至极,仿佛他们不是在杀人,只是在做一项例行公事的动作而已。
这样的场景,一般都是给那些已经投降的俘虏看的。其用意,自然也很简单,就是让那些俘虏进一步放弃抵抗的心思。对于卢植和左丰来说,他们是不用看的,但卢植瞟了一眼似乎有些失神的司马健,分明看到了司马健果然向左丰投去了一个冷厉的眼神。
再之后,司马健就转过了头,对卢植说道:“卢大人,适才还有一事,在下期望大人能够做个见证。”
一句话落,卢植眉峰一蹙,而左丰却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两人都知道,要秋后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