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想着，“怕什么呢？我那天本来就是要死的，是这个鬼救了我，还用鬼气帮我激出了人形，我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快乐了这么多天，有哪个山猫能像我这么幸运呢。”
这么一想，灰飞烟灭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山猫虽是个小妖，但内丹的威力道人却不敢小瞧，那可是天地和日月的灵气，他不再抓着秦羽不放，专心抵挡山猫的内丹。秦羽缓了一口气，在想运气杀了道人的时候，惊恐地发现自己又成了一团影子，那道士的几鞭费了他近三年的修为，他现在就跟刚死之人的魂魄没什么区别了……
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稳稳地射进了山猫的胸口，山猫的内丹立刻在空中碎成粉末，黑羽似乎不敢相信似的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羽箭，确认疼痛是真的后，又看着秦羽，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你快走。”
与此同时，“师弟，你没事吧？”另一个灰袍道士急匆匆地赶来，那是映在秦羽眼中的最后一张脸，也是我在这一场长达五年的回忆中看到的最后一张脸。
青云道长。
我已经分不清胸腔中翻涌不止的究竟是谁的情绪了，那些不解、悲愤、痛苦、绝望糅杂在一起，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而我竟然不想挣扎。
在这样自虐的痛苦中，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秦羽给山猫取名叫黑羽时，黑羽问，“我为什么要叫黑羽啊？”
秦羽不耐烦地说，“不为什么？顺耳罢了。”
黑羽讪讪地不敢再问，但我知道是因为他叫秦羽的缘故，那一瞬间心里掠过的柔软不是假的，他失去了一个妹妹，如今又有了一个弟弟。
秦羽很喜欢这只小山猫，但黑羽一直不知道，他只知道秦羽虽然凶巴巴的，但心是好的，他愿意跟着他，哪怕最后为了他灰飞烟灭也是愿意的。
这些愚蠢的小妖怪，真身的脑子只有蚕豆那么大，想必一辈子只装得下一件事，不像人，爱恨情仇将胸口灌得满满当当，千变万化都不够用，一颗心老也闲不下来，等闲就要变上一变，转眼就能面目全非。
妖就是妖，免了生老病死已是万幸，何必再去人间走一遭爱恨嗔痴。人的生命，不过浮华一瞬，如黑夜亮起的烛火，总有燃尽的时候，既然是妖，又何必学那些飞蛾，非要扑过去，尚未伤人，且先自伤。
我将手臂覆上不断流泪的眼睛，心想我这是怎么了？被秦羽上身了吗？不然怎么会这么痛苦呢？
太他妈痛苦了啊！
善是什么？恶又是什么？道又是什么？得道如何？失道又如何？
人生长不过天地，天地未始前与衰朽后又有什么呢？修道者以有限之身探寻无限之境，入此及窄之途，走上这样一条注定殉道的路，难道只是为了凡人上天入地、翻云覆雨的妄想吗？
有那么片刻光景，我有种躺在世界尽头的错觉，我没有活着、也没有死去，只是伴随着无与伦比的孤独与寒冷，独自徘徊着……
那么多无法言喻的情绪慢慢开始转化成恨，我恨这天道不公，神仙无用，我恨这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恨我的父母许我入道门，葬送我的一生，我恨我的师父非要寻找所谓的道，留我师兄弟二人苦苦追寻，我恨我的师兄诓我来青城山，让我牵扯其中……
我忽而想到，“在这样的世道，当好人有什么用呢？得道又用来干什么呢？”
这念头一起，我体内真元顿时逆转，脸上笼上了一层不详血色，隐约竟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心中有千万条怨气纷纷起落，无头无尾地串成了一张天罗地网，紧紧地箍住我的三魂七魄。
为什么该死的人一个都不死，不该死的人却接二连三地死去？连道门之人尚都不分善恶，这世界怎么会好呢？
天，你若不仁，我何必要敬你！道，你若无用，我又何必要寻你！
一时风声大作，周围树叶砂石全都应声而起，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了桃仙人和媚儿大惊失色的脸，但我现在已经无暇顾及了。
我周身被黑气笼罩，辟邪剑未召自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被囚禁千年的怨气泄出，四方万鬼同嚎，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我周遭，竟自地下汇聚成龙，扶摇而上……
桃仙人喃喃道，“心魔成龙，天下乱……”
黑龙引颈上天，一声怒吼惊动了西南大山十万座，九霄震动，星月齐黯，满山黑气如不灭的大火，仿佛要将半壁江山也吞了下去，飞鸟齐齐受惊，扑腾着翅膀四散而逃，浓云如潮似的翻滚不休，一股巨大的压力循着阴沉的夜空传来。
神佛惊惧。
媚儿的妖骨被魔气一激，骤然化成原形，妖力想要破骨而出，与魔力融为一体，饶是桃仙人见多识光，一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是草木成精，对我的魔气没什么反应，但媚儿原身乃为红狐，是上古天妖，魔气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突然，一声凄厉的狐啸传来，红霞直冲天际，将密布的黑云撕开一个口子，上古天妖降临似的落在被削平的山岩上，巨大的尾巴带动着狂风卷起，在晦暗的天色中竟成剪影，好像一个难以言喻的传说。
桃仙人预感此事自己肯定管不了，很聪明地回了桃符，凡事自有命数，这不是他该插手的。
龙吟如惊雷落下，青云观的道士被惊动后齐齐出动，合全观之力对黑龙一击，白光与黑云毫无缓冲地撞在了一起。
“轰”一声——
极亮与极暗狭路相逢，半边山头顷刻化为粉末，金石之声尖鸣不已，黑龙在空中翻转腾挪，长吟一声，我心中只觉痛快，青云，你当我是当年的秦羽与黑羽，会任你欺凌吗？
原来横行无忌、生杀予夺竟是如此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