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终于把他们拉到彩虹坪。
他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山峰、河流、村庄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楚。
查苡挑起书,打着手电筒到她的学校里去了。风大嫂命令余老师送她,余老师赶忙追了上去,跟查苡一道走了。吴辰铭听见他们在争着要挑那担子。很快,就只看见一点手电筒的光了。
风大嫂性子急,她知道一到村子就会有人来打探消息的,所以要吴辰铭跟她和耿得彪一道到村里去,晚上就开会,让吴辰铭给大家讲几句落实的话,吃一颗定心丸。
到了这时,由不得吴辰铭不答应了。
吴辰铭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风大嫂,到了她的家。耿得彪也陪他到风大嫂家。他和风大嫂商量一阵后,他把电筒带走,通知社员去了。
风大嫂的家吴辰铭没来过,他只在那次春芸开秘密会时见过她一次。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他也不知道。
风大嫂把油灯弄得亮些,说了句:“人都死哪去了,这个老不成材的东西。”就到厨房里去忙去了。堂屋里只剩下吴辰铭一个人。他心里有点紧张,他还没跟群众讲过话呢。虽然在农学院时也学过农,也在农村住过一阵子,可是开社员会讲话还是头一回。
他看了看风大嫂的家,这也是一座被烟熏得发黑的老房子,木料很粗,不知有多少年了。房中间墙边,摆了一副香火堂,香火堂上贴的却是电影宣传画。其他几面墙上边贴满了各式年画,看来,是一年一年积在那里的,从样板戏到美人图都有。房里因为有了这些色彩北灵富的画,给陈旧古老的调子添了一些新意。房里家具不多,挺干净整洁,和他那年看到的人家大不相同。这也许是因为风大嫂是个爱整洁的人吧!
天井里有人走进来了,还有小孩跑着喊“妈妈”的声音。吴辰铭估计是风大嫂的丈夫带孩子回来了。
“你这死人,跑哪去了?”风大嫂在厨房里喊,声音虽大,并不凶。
“我去接你了。不信?你问小华。”
“你有这么好心,接我?我咋没见着。”
“啧啧,哪晓得你是坐拖拉机来的,我是从河边去接你的。去了两天,怪叫人想的。”
“别老不正经。哎唷,要死了!你,当着孩子面,滚一边去。”
“好了,别打人。喂!事情怎么样了?队里谣言不得了。有的说春芸要判刑,要……”
“你听我跟你说,来,你先添把火。”
下面,吴辰铭听不清楚了。吴辰铭不知她丈夫是什么样子,从刚刚在厨房里传来的对话,可以听出这是一对很美满的夫妻,感情很真挚很知心的夫妻。
吴辰铭猛地想起邓妈妈,想起他偶然听到的她和他爸爸之间的关系。她现在怎样了?他又想起曹芳的电话,曹芳要他来调查,事实上,这里的事耿春芸自己写得很清楚了,还有调查的必要吗?她特意嘱咐他要去看看邓妈妈,这是什么意思?邓妈妈这位大妈虽然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但悲剧制造者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当然该去看看她。某种模糊的念头,又闪了一下,春芸说他还有过一个儿子……
他感到一阵阵寒颤,赶紧把这念头驱除了。
房后老乡们的说话声传来了,大约他们已得到风大嫂回来的消息,赶来打听情况的。吴辰铭定了定神,他想该考虑考虑怎样讲话了。他个人表示赞成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个人态度是不能满足老乡们的要求的。省里会有什么样的决策,中央会有什么新的精神?他都把握不定。他既不能欺骗乡亲,又不能叫老乡失望。该怎么说呢?
他第一次要真正动脑筋分析形势,分析未来的发展趋势,这种分析应当通俗易懂,应当使老乡们信任,还应当使他们坚定信心。要知道这已经不是个人写写批极左的文章,写写口号式的评论。他在这里讲话,老乡们是把他当作省里来的体现党的政策的人呢。
“,你来啦!欢迎你哪!”
一声响亮的招呼,使吴辰铭猛然从沉思中醒悟过来,他抬头一看,一位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满脸堆笑地站在他的面前。风大嫂端了一盘菜也笑嘻嘻地进来了。
“这就是小华他爹。”风大嫂一面放下盘子,一面介绍说,“一个莽莽撞撞的粗人”
“粗人”憨憨地笑了,用他那硕大无比的手,捧着吴辰铭的手紧紧握了握,痛得吴辰铭龇牙咧嘴。他连忙放开,抓抓脑袋。风大嫂白了他一眼,噗哧笑了,说:
“没轻没重的,你也不晓得你那手有多大的劲。
“没关系,没关系。”吴辰铭连忙说,“这是大哥热情。”
吴辰铭觉得很高兴。
风大嫂夫妇刚把饭摆上,人就开始来了。有打着手电筒的,有提了罩子灯的,还有提了春章时用的灯笼的。来的人有青年,有老人,有背着、抱着伢子的妇女,有躲在人后对吴辰铭指指点点的姑娘。最令吴辰铭惊异的,有一位老大爷,腿脚不灵,硬是让孙子给背来了,他一定要亲自听听省里来的人讲话。
这些人,他大都不认得。乡亲们也很少认识他的。只有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小木匠他还记得,小木匠现在已娶了一个挺好看的新媳妇了。耿得彪也来了,他的妻子,一个颇有头脑的四十来岁的妇女也来了。吴辰铭记得曹芳曾讲到过她是怎么认出郭洋是一个大人物的。
人很快就坐满了一屋子。带了灯来的人,为了使屋里亮些,不去熄灭它,把它也挂到柱子上。六七盏各式的灯,照得屋里通明。这白色的红色的灯,融成了一种很柔和的象黄昏日落后的那种光,这种光把人们脸上憔悴的颜色都盖起来了。他们的脸有点象油画上画的那种脸,有劳累过度的,有闪着青年光泽的,有深深刻下苦难生活烙印的,有对现实充满担心的,有微笑着向往未来的。这许多不同的脸,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朴实,善良。
吴辰铭一面喝着鸡蛋汤,一面望着他们,他被感动了。他看看他们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的,他又感到很不是味儿了。
老乡们为了不打扰他吃饭,先向风大嫂询问起来。
“春芸怎么还没放出来?”
“你见到她了吗?东西带给她了吗?”
“她瘦多了吧?她有什么话带回来没有?”
“听说又有广播不让搞责任制了,可是真的?”
“真能把田收回去,再搞大呼隆吗?还要你来我也来,上工带打牌,你走我也走,工分一样有吗?”
“等等你昕吴说嘛!”
吴辰铭匆匆吃完了饭。那边,风大嫂和耿得彪也把春芸在城里的情况向大家讲了。风大嫂又抽身走到吴辰铭身边,低低地问:
“你就讲吗?要不要先喝一点茶?”
“不要,不要。”吴辰铭忙摆摆手,他被这样热情招待,感到不好意思。这时已经有人先向吴辰铭问话了。第一个问的是耿得彪的老婆:“吴,你在省里常看见郭洋吗?”
“常看见。”
“他晓得不晓得下面搞责任田的事?”
“他晓得。”
“别乱插问了。”耿得彪拍拍手,招呼大家说,“现在先请吴给我们讲话。吴是在省里搞政策的,是那次来过的曹芳手下的人。大家现在不是不放心得很吗?连肥也不敢向包产田里上了,怕收回去。这不能怪大家,大家心里咋能不慌。春芸没放回来,大队又天天来逼我们,那我们该怎办呢?吴是省里派来的,我们听吴的。”
耿得彪几句话就讲完了,他自己也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来。屋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都瞪着眼睛望着吴辰铭,生怕他会说出一句可怕的话来。
吴辰铭没经过这场面,他的心扑通通跳起来。这么多人在期待着,多么热切的眼光啊!他从哪里开头呢?他无缘无故咳了一下,本来想从“乡亲们”开头的,可不知怎么,一开口他却先说了两句。
“你们放心,我肯定责任制是会搞下去的。”
这两句大有效果,有几个小青年一下子鼓起掌来,别的人也都喜笑颜开,会场情绪一下子活跃了起来。这两句突然冒出来的话的效果,使吴辰铭胆大了,说话也比较从容了。他说: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现在有的工厂里、商店里也搞责任制了,农村还能不搞?责任制不管哪种形式,包括包产到户、包干到户,是非搞不可的。这么多年,我们农村吃大呼隆亏,吃瞎指挥亏吃大了!还能照原来那样搞吗?不行的。国家要搞四化,农业上不去,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那能叫四化吗?农业怎么上去呢?就是要让农民有种田的自主权,就是要搞责任制,就是要搞科学种田,这是谁也阻拦不了的。你们说可对?”
有几个人喊:“对!你说的对。”
吴辰铭心里更踏实了。他们平时在研究室里的议论,包括曹芳文章中的观点,都很自然地从他心里涌上来了。他开始详细分析为什么在今天出现责任制这个新事物,开始讲党的三中全会的政策。他越讲越流利,连他自己也很惊异,他怎么居然讲得头头是道,把大家都吸引住了呢?
“乡亲们,你们会说既然是这样,现在为什么有人又不让搞呢?”吴辰铭干脆站起来了,他发觉大伙儿眼睁得更大了,特别是风大嫂,喜出望外地看着他。他接着说:“这也不奇怪,总有人脑袋瓜子不开窍。凡是一件新事情,总是有人反对的,你们这个县还抓人呢!我告诉你们,他们迟早得乖乖地把春芸送回来。你们彩虹坪带了一个头,你们今年搞它一个大北灵收,那些反对你们的人,也得乖乖地来向你们检讨。我说这话,决不是糊弄老乡瞎吹牛,省里很快要开会,郭洋正在为你们的事斗争呢!我相信党中央会支持郭洋,支持你们的。你们放心大胆地干,用大北灵收来回答那些反对你们的人。”
会场上又是一片掌声,连那些不习惯拍巴掌的老奶奶们也拍起来了。
“吴,你讲得好,讲到我们心上去了。”
“吴,这下我们心定了,我们一定要把责任田种好,我们一定要大大超产。”
“吴,你不要走吧,帮我们跟许满福斗。”
“你明天到我家吃饭。”
“郭洋和曹芳还会来吗?”
“明天许满福再来逼,我们就用你的话抵他。”
“山里晚上凉,你带的衣裳够不够哇?”
屋里的人,一下把吴辰铭围住,都想跟他亲热几句,都要再仔细看看他。有好多双手同时伸过来,要跟他拉拉手。吴辰铭被一阵热浪紧紧包裹起来,这种热浪使他心里一阵阵发热,连眼眶也热了。他几乎忍不住掉下泪来。
他哪里受过这么多人,这么真诚的夸赞和欢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