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四月,曹芳正式工作了!她上班没有多天,就接到办公厅的通知,要她随郭洋一道下去。
曹芳非常高兴。这是一个很好的接近郭洋的机会,可以使她能够进一步了解郭洋的思想,她还可以把自己的某些想法向郭洋反映。
那天,她穿了一身平常下乡穿的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制服,脚上是一双解放鞋,头发也梳成一种直立式,提了个小包,很象一个乡村妇女主任。她到了办公厅门前,秘书小褚和司机小方都已等在那儿了。车子是很旧的北京吉普,车后放小件物品的地方,整整齐齐放了许多新杂志和书籍。秘书看见曹芳,指指手腕上的表,对她说:
“你迟到了,曹芳。”
“啊!”曹芳也看看表,七点过五分,确是过了五分钟。
“刚刚我看他差点要发脾气。”秘书悄悄告诉曹芳,“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认识到时间就是财富呢?幸好,张书记找他有事,岔过去了。”
曹芳听秘书这么说,脸红了一下。她真有点懊恼,为什么不早一点呢?第一次出差就这样,印象多不好啊!
她把东西放下,站在车门口。过了一会,郭洋从大门里面出来了。她听见他大声说:
“这类事情,你们以后直接处理,不要找我。下去后,我随时让小褚给你们挂电话。”
他匆匆下了台阶,步子踏得石阶噔噔作响。曹芳看他,也是一身半旧的蓝制服,一双旧皮鞋,头上戴了顶干部帽子。猛一看,确实不怎么象一个省委书记,倒象一个县里什么局的干部。
“哈,曹芳!”他看见曹芳,用手指点了点说,“为了等你,差点被扣住了。真没有办法,机关象有捆仙绳,你一不小心,就会把你捆得死死的,叫你动都动不得。”
他表情开朗,一副乐哈哈的模样,这使曹芳放了心。秘书小褚和司机小方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也都松了口气。
“你这身打扮不错!”郭洋看看曹芳的穿着又说,“象个老资格的下乡干部样子。好了,你可以补迟到的过了。开车吧!”
车子很快就驶出城外。宽阔的柏油马路两边,油菜花正在盛开,紫云英也开得火红热闹。丘陵下面的水田里,有人开始赶牛耕田了。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很多,板车、汽车、拖拉机和挑担子的行人,流水似的来来去去,刺鼻的汽油味和油菜花的芳香,随着温凉的春风,不断刮到车子里来,使人想深深呼吸又不敢呼吸。
郭洋坐在车子的前座上,有时出神地打量着田野景色,有时回头和曹芳、小褚讲几句话,可以看出,他的情绪是很好的。
曹芳低低问小褚:
“我们先到哪里?”
“先到西边山区,他要看老根据地。”
“通知县里了吗?”
“老头不准!”小褚也悄悄说,“他也不一定先到县里。有时候,他能在一个村子里住几天,有时连车子也不要了,就步行。”
“步行?”
“他说,尽量不要惊动人,不要惊动地县领导。他有时还住小镇上的小旅馆,好几次都闹了误会,派出所差点把他抓了去。”
“真的?”曹芳差点笑出声来。
“我还骗你?跟老头出差要有点熬劲,要不真吃不消。别看他年纪那么大,劲头足着呢!”
“你们也不劝劝他?不能让他太累了。”
“劝?你试试看。他不克你才怪。就拿这次来说,他耍用半个多月时间,跑山区,跑平原,要跑上千里路,十多个县,还要访问、座谈、开会,你等着瞧吧!”
“那他能吃得消?”
“他几乎不大睡觉,我们都学会在车上打盹了。车子一停,他的精神就来了。有时小方赌气,说车子出毛病了,逼他在招待所歇工。他让我们睡,他自己呢,不是溜去找人,就是和人通电话。夜里,他还要看书。你看,这些杂志和书都是他让准备的。”
“小褚!”郭洋忽然回过头来问,“你在咕哝些什么?”
“我没有说什么,郭洋。”
“别把老头当聋子。”郭洋说,“你别吓唬曹芳了。你把她吓跑了,我找你算账。”
“我就那么容易吓跑睦?”曹芳说,“我倒很喜欢这种方式。不过,你的身体……”
“喜欢就很好嘛!”郭洋立刻打断她的话说,“还要说什么不过,?我可要预先警告你,我不喜欢婆婆妈妈。我这个人涵养很差劲,笑起来痛快,发起脾气来也很凶。”
“我才不怕你的脾气昵!”曹芳毫不退让地说,“该说的我就说,该管的我也要管。”
“嗬!”郭洋摇摇头说,“口气不小。”
“谁让你带我来的,我可不允许你搞疲劳战。”
“小褚,小方,你们听听!”郭洋哈哈大笑,“来了一个要限制我们自由的女政委了。”
但是车子一进入山区,郭洋就不讲话了。
这个山区,是本省西部的有名的老革命根据地。这里层峦迭嶂,气势雄伟,一千公尺以上的高峰比比皆是。山峰不仅雄伟,也非常秀丽,山上山下,红绿交映,绿的是松杉,红的是杜鹃。现在正是杜鹃花开得最热闹的时候,有的山从山脚到山顶都被杜鹃点染得一片通红。大约因为前几天下了雨,山涧里的水仍在奔流,有时也能看到瀑布,从高空飞泻而下。山峰高处,白云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曹芳被这种景色深深陶醉了。现在,公路上很静,静得很少碰到车辆。空气非常清新,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人欲醉。曹芳阉小褚:
“这是什么香?”
“兰花!二月兰开了。你以前没来过这里?”
“没有。”
“你看老头子!”小褚向郭洋那边呶呶嘴。曹芳看看郭洋,见他身子坐得笔直,正全神贯注地望着什么。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从侧面也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在欣赏风景,好象也并不是在闻什么花香。他似乎被一种什么思绪困扰着,眉头几乎攒到一起,打量着车窗外闪过的零星村庄。
“郭洋,先到县里去,还是……”司机小方问。
“上便路,向里面开。”
汽车拐了个弯,从大路转向一条沙石铺的支路。路面很坏,又窄又陡,坑坑洼洼,车子开始蹦跳起来。一会儿抛起,一会儿落下,稍不留意,人就在车里蹦起来,头会碰到车顶,或是碰到前座上。山也越来越高,虽然还有树,还有花,不过这都是星星点点,大片大片是光秀秃的,露出黄褐色的风化石。陡坡上到处是过去烧荒的遗迹,许多一道道象是梯田的工程,被水冲垮后,东一片西一片地似人体上的疮疤,看了叫人感到非常别扭。不时出现的人家,屋前屋后也都是光秃秃的。有的人家门前,站着小孩,呆呆地望着汽车;有的老人靠在柴堆边上,抬眼看看汽车,很快又低下头去。山上的小平畈,油菜、麦子,稀稀拉拉。有时一块地里,出现几十个人,不知是锄地还是干什么。他们看见汽车,都站在那里望着,汽车开得很远很远了,你回头看看,他们还是站在那里。
又是几十公里过去了,景色几乎没有多少变化。
车子开到一个四围是高山,中间有条河,河两边有平畈的地方,郭洋向小方做了个手势,小方把车子停下来。曹芳看看表,他们已经走了四个多小时,现在是十一点半了。
小褚和小方对这种中途叫停车的方式,已经很习惯了。他们迅速拿出保温杯,同时给郭洋递过去几块点心,也给了曹芳几块。小褚告诉曹芳说,这就是中餐了,今天住到哪里,很难说,晚饭什么时候吃,也说不准。他要到社员家里去访问了。
果然,郭洋喝了几口茶,吃了点心,就对曹芳说:
“曹芳,我们去看看吧!这里地形比较理想,有山,有畈,有点代表性。看来,这里乡亲们的生活还很苦。”
“这里好象破坏得很厉害!”曹芳望望山,望望村庄说,“山上看来已经光了,地里庄稼也不好。”
“你留心一下,曹芳。”郭洋开始向一个村里走去,曹芳紧紧跟着,他边走边对她说,“这次我们的重点,是调查一下老区人民生活情况,另外对山区经济发展和有关政策,也认真听听群众意见。回去最好能搞出几条规定,提请省委讨论。”
曹芳应承下来。他们已走到一个村口,这个村有十来户人家,人们不知是下地未回,还是待在家里,村前场地上没有人,只有几个小孩在地上扒石子玩。村前塘边上,有两三个妇女在淘洗什么,她们看见来了几个生人,都抬头望着。
郭洋先和塘边的一位年纪有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招呼:
“大娘,淘米啦?”
“淘米?你看不见淘的是啥呀?”
老奶奶口气很冲。曹芳蹲下一看,原来大娘是在洗野菜。她们回头看着郭洋和曹芳,一个年轻的人问:
“你们是县上供销社的吧?你们到我们山里来做么事?我们是买不起,卖不出。”
“你们缺粮?”郭洋也蹲到那老奶奶身边,顺手抓起一捧野菜,帮她摘着黄叶。
“年一过就没有粮了!”那位老奶奶说,“就剩下窖子里一点山芋,不带点菜就要断顿了。离麦子上来还要一个多月呢!”
“公社和县里知道吗?”
“他们不是瞎子,不是聋子,能不知道?他自己有的是鱼肉,还记得我们。”
老奶奶说完,从郭洋手里抢过菜,匆匆洗了一下,便站起来走了。很显然,她心里有气,不愿和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多话。老奶奶一走,那两个年轻的妇女也走了。曹芳和郭洋望着她们,她们的衣裳几乎是一色的土蓝布,也都破得露胳膊露腿的,看样子都已穿了多年了。
小方和小褚也赶来了。他们跟郭洋讲了一声,就进村里去了。曹芳和钟渡也向村里走去。
村子倒是一色瓦房,可大都已经残破了。有的缺了角,有的歪了墙,用几根木条撑着。院墙也倒塌了不少,露出院子里的石板。有几处还有月季花和石榴树,那娇艳的月季,正在盛开,和这里的残破景象显得很不协调。村里巷道上,杂草、碎砖、碎瓦到处都是,有几条牛和猪睡在那里,也有一些鸡,在草里用爪子扒着土,还有一只雄鸡正引颈长鸣,给这里增添了一些生气。
郭洋在场上站了片刻,他的脸色是阴沉的。他信步向一户人家走去,那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农民正蹲在门口补筐子。郭洋先向他招呼:
“忙着补筐啦?”
“啊,!”中年人抬头,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间,“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是省里来的。”曹芳老老实实说,“这是省里的郭洋,来看看你们。”
“请坐,屋里坐吧!”中年人不知是没昕清,还是不知道郭洋的名字,倒也没有惊讶。不过,他已明白这两个人是省里来的,所以也就热情起来。
郭洋和曹芳跟这中年人进了屋。屋里光线很暗,乍进去看不清,只听上边有几个小孩在乱嚷嚷,厨房里有人在烧锅。过了一会,他俩才看清房里有一张大床,床上坐着两个女孩,拥着一床破被子,在那儿拣橡栗子,一个有十四五岁,一个有十二三岁。床前,地上还坐着三个小的,爬在地上玩玻璃弹子,他们看见来了生人,都睁着滴溜圆的眼睛望着。中年人搬了条长凳,吹吹灰说:
“坐吧,家里脏得很。”
“你家里人不少?”郭洋没有坐,走到小家伙们面前,拉拉一个最小的说,“这小家伙长得不错!啊,你一共有五个?”
“五个。受罪啊!一个个嘴都象日井,填也填不了。”
“你叫什么名字?”郭洋索性把小的抱起来问。这个不过三岁的小东西,一点不怯生,他不回答几岁,伸手就摸郭洋的脸。郭洋用胡子扎他,小家伙痒痒,咯咯笑起来。中年人忙喊:
“小五,快下来!,你别抱他,把你身上弄脏了。”
中年人话是这么说,脸上却开始有了笑容。很明显,郭洋不嫌孩子脏,使他很高兴,觉得这个省里来的人很可亲。
郭洋也不问什么,先跟三个孩子逗着玩。后来,又坐到床沿上,问那大女孩:
“你们拣橡子啦!家里不够吃的?”
大女孩红着脸不讲话,小女孩反问郭洋:
“你吃过吗?”
“吃过!”郭洋说。他拾了几颗橡子放在手上,又问:“它还可以做豆腐呢,对不对?”
“你们城里人吃这个?我不信。”小女孩说。
“城里人是不吃这个。”郭洋说,“可许多城里人,也是乡下去的呀!我象你这么小的时候,常常在山上打橡子呢。”
“也挖野菜吗?”
“也挖。刺刺芽、马兰头、马齿苋、小蒜,都挖,连观音树我都吃过。”
“观音树?”小女孩傻眼了。
“哈!你不懂了吧?观音树叶子滤出汁来,用青灰一滤,象凉粉一样呢!要不怎么叫观音树呢?”
“你这位也是山里人?”中年人一直在听郭洋和孩子讲话,这时忍不住插进来。
“年轻的时候,在山里待过。”郭洋说,“我不是山里人,可山里的事也还算熟呢!不过,不进山也好多年了,现在山里日子好象很难。”
“难喽!”中年人叹息了一声,挨着郭洋坐下,从腰带上拔下烟袋,连烟盒一起交给郭洋。郭洋并不吸烟,可还是接了过来。中年人给他点着火媒子,他打开烟盒熟练地捡点烟丝,按到烟袋嘴上,吹了一下火媒儿,吸起那黄烟来了。他喷出一口烟,很随便地问: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呢?”
“一言难尽!”中年人摇摇头说,“你老哥有多少年没到山里来了?”
“三十多年了!”
“难怪你不清楚。”中年人说,“我们山里本来是不穷的,土改合作化那阵子,日子可好呢。五八年刮了一阵风,把事情搞坏了。你看看那些山吧,原来都是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树,忽然来了上万人,一下给它剃了光头,说是要烧炭炼铁,炭也没有烧多少,全都烂在山上了。山,就此坏了。六一年困难过去后,上级又号召种树了,说山区可以吃点国家供应粮,让我们养山,恢复元气。家前屋后、自留地、自留山,也都定了个规章。大家认为这一下有奔头了,拚命栽树、栽竹,可是没到几年,文化革命就开始了,以粮为纲、造梯田,没收自留地、自留山,说是一定要把资本主义连根刨掉。这一来,日子就不好过了。”
“那现在生活靠什么呢?就靠种粮食?”
“不准你搞别的啊!”中年人说,“本来我们还能偷着弄点山货,挖药啦,采蘑菇啦,编编竹器啦,后来批易批孔一来,什么都不让搞了。连在家门前,挖点南瓜宕,种点南瓜都不让了。家禽家畜更不用提啦!本来,我们这里山场好,有养牛习惯,后来除了队里留点耕牛,牛也不准养了。一天到晚把人往河滩上赶,要学大寨造田,一造就是两三年,雨水一冲,全垮了。连山下原有的田,也被沙石淤掉啦!”
“这年把也没有什么改变?”
“改变什么哇!”中年人有点愤愤然了,“除还了一点自留地外,别的都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县上要搞大寨县,社要搞大寨社,说这是大方向,不准动摇呢!”
“县里知道你们缺粮情况吗?”
“谁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中年人说,“我们队十家有八家快断粮了,找大队、公社,理也不理。我这个当队长的,心里急得象猫爪子抓,可有什么法子呢?”
“你是生产队长?”
“受罪的队长!”这位中年队长带着哭腔说,“社员缺吃、缺穿,你想给大伙想想生产门路,大队又不准。名义上我当这个队的家,可一点当家的权也没有。要能让我们自己做些安排,也不至于穷到这样。你这位,能给我们反映反映就最好了。”
郭洋和这位队长,坐在一条凳上,两人都俯着身子,越谈越倾心。曹芳先是在旁听着,悄悄掏出笔记本记着。后来,她又转到厨房里,跟正在烧锅的主妇,一个面容憔悴的个子很高的妇女,谈起心来。曹芳熟练地帮她向灶里添加柴火,又替她把灶上灶下,抹抹扫扫,再看看锅里,只有一些碎米,正在煮碎米糊加野菜。主妇看曹芳那干活熟练、麻利的动作和亲切细语的态度,很快也和她混熟悉了。她不象她丈夫,倒有点乐天派的样子,对煮野菜充饥,对穷困的生活,好象已习惯了,一声悲叹也没有。她告诉曹芳,反正就这样往前糊日子,往后的事,谁去想它。她又问曹芳是做什么的?那位老大爷是谁?怎么转到这个穷山窝里来了?曹芳没有讲出郭洋的身份。她告诉这位妇女,她和那位老是从省里专门来看看老区人民生活的。她告诉队长的妻子,有什么困难尽管讲,有什么话尽管说。那位老大爷是专门为乡亲们办好事的。主妇昕曹芳这么说,她伸头朝外屋望望,又缩回头来,高兴地对曹芳说: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明白什么?”
“你们是来私访的。”
“你怎么看出我们是私访?”
“你别把我们当呆子了。”主妇笑着说,“我们也见过大干部呢!那个老大爷,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跟我们冲里出去的那些老红军一样,身上有一种斤两,一般干部装不来。只有我们那个傻子才看不出来,硬往人家手里塞黄烟呢,真是个呆子!”
“你们这个冲里出将军?”
“好几个呢!”主妇说,“民国二十年,我们这里就闹红军,死了好多人,可也出了不少人。不过,有什么用?他们回来看看,给亲属丢几个钱,摇摇头走了。山里的日子照样穷得人都能飞起来。啊!水开了。”
主妇拿出一个瓦壶,抓了一把茶叶放到壶里,在小锅里舀起水来。曹芳要帮忙,她不让。曹芳想起外面还有两个姑娘坐在床上,便问:
“你有两个姑娘,怎么不叫她们来帮帮你的忙?”
主妇摇摇头,眉毛一下皱起来。
“怎么回事,大嫂?”曹芳追问。
“别提了!只怪我们没有本事。”主妇发火说,“两个女儿,十几岁了,都只有一条裤子,总要洗洗吧?这不,一洗就没有换的了,总不能让十四五岁丫头光屁股在屋里跑来跑去吧?”
曹芳倒抽了一日冷气,她的心收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真会有这样的事。
主妇提了开水出去了,曹芳也跟着回到堂屋。堂屋里,郭洋和队长已经不坐在那儿,郭洋站在床前,眼含热泪地看着坐在床上的两个小姑娘。她们的父亲,也已经把她们为什么坐在床上不起来的原因,告诉了郭洋。那十四五岁的大丫头,羞红着脸,把头深深埋了下去。那小的在床上向郭洋伸开两手,喊:
“老爷爷!给我一条裤子吧!”
郭洋坐到床上,把小丫头轻轻搂在怀里,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老爷爷对不起你们。我一定给你们裤子,不光给你们裤子,还要给你们花衣裳呢!一定给。”
他放开小丫头,站到房里,眼光落在堂上挂的一块“烈属光荣”牌子上。曹芳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感到发酸,她走到床前,在两个姑娘身边坐下来。这时队长妻子朝队长耳边叽咕了几句,队长恍然大悟的样子,跑到郭洋面前抱歉地说:
“老,看我只管絮叨,惹得你老心烦了。”
“我们真是官僚主义啊!”郭洋说,“应该感谢你们,给我讲了这么多情况。你带我再到别的人家看看好吗?”
“好!老,你到底是谁?刚刚我家里人说你是私访的。”
“他是省委钟书记。”曹芳说,“刚刚我跟你说了,你没听清。”
“郭洋书记?”队长大吃一惊。队长妻子手里的瓦壶也差点掉下来。她料定他是大干部,没想到是省委书记。
“钟书记!”队长妻子连声说,“真对不住,我家这个蠢人,眼睛不知长哪去了!让你白白坐了半天,水也没给你喝一口。”
“不要喊钟书记了,喊老钟吧!”郭洋说,“就象刚才那样不是很好吗?走,我们到外面去看看。”
郭洋和队长走在前面,曹芳跟在后面。他们刚出了门,队长妻子又跑出来喊:“死人,别忘了让钟书记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