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十一点了,吴辰铭才把耿春芸丢下的一份材料,拿回调研室。
曹芳和调研室里的,还在热烈地讨论。下去过的,也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感受,他们虽有争论,但都认为农业改革势在必行,包干、包产到户也不妨试验试验。他们对省农委起草的用省委名义发下去的文件,几乎一致认为它是保守的,束缚人们的手脚的。文件必将产生不良的后果。他们对齐山县公然抓入,尤其感到愤慨,要求曹芳一定要把这件事,汇报给郭洋,并找农委主任吴浩瀚,讲讲调研室们对那份文件的看法。
吴辰铭回到室内的时候,曹芳正在认真记录们的意见。她见吴辰铭到这时才回来,而且有点蔫巴巴的模样,不禁奇怪地问:
“你怎么搞到现在才回来?”
“碰到一个熟人给耽搁了。”吴辰铭只得扯了个谎。
“材料拿到没有?”
“拿到了!在这里。”
吴辰铭从袋里拿出一份封好的材料袋,把它递给曹芳。曹芳看看那袋子,是信访处封好的,写明交曹芳亲启。她示意吴辰铭回到自己办公桌上去,同时撕开封套,把里面的材料拿出来。材料一共有两份,一份是写给省委负责的报告,请曹芳代转的;一份写了个题目,叫《一个孤女的自白》,开头注明是给曹芳的。曹芳看材料写得很厚,她想了想,把它放回袋里打算回去后细细阅读。
下班了,曹芳收拾一下桌子上的东西,站了起来。可是,她没有走,她想起应当给郭洋的秘书打个电话,约定一个时间去看郭洋。郭洋回来,她还没有见过他呢。
电话打通了,秘书告诉她,钟书记一回来就下乡了,他今天能不能回来,很难说。他答应和郭洋联系。曹芳放下电话,习惯地抿抿头发,这才慢慢离开了办公室。
外面的炫目的阳光,使曹芳眯起了眼睛。省委大楼前面,下班的人的喧哗声,汽车的喇叭声和脚踏车的铃声响成一片。有人在相互招呼,有人在大声争论;工交、财贸、宣传、文教系统的人,还不断从大楼的大门前拥出来。他们也是一面走,一面争论他们系统中的问题。曹芳昕不清他们争论的语言,但是她知道这些争论,都离不开当前的现实,离不开怎样理解和贯彻三中全会精神,怎样正确的总结历史经验,怎样解决他们系统中的问题。
大楼前面的气氛是热闹的。曹芳很喜欢这种热闹,她从这热闹的气氛里,深深感到生活确是在变了!人们不再是萎萎缩缩的了,也不再是那么失望和冷漠了。他们不仅敢于亮出自己的观点,而且敢于坚持敢于争论了。他们甚至可以在公众场合争论有关国家,有关历史的重大问题,有关领袖的功过是非了。据说三中全会前夕,天安门广场每天晚上都有上万人在那里演讲、辩论,省委所在地的马路前面,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现在,连一贯最严肃、最拘谨、最沉默的省委大楼里的工作人员,也居然能在办公室外争论问题了,这在一年以前,还是不可能想象的。
曹芳没有立即离开大楼前的台阶,她怕挡了别人的路,便向旁边站站。有人和她招呼,她就含笑点点头。她很想等一个人出来,可又希望这个人暂时别出来。
人都走完了,这个人还是没有出来。这使她很失望,同时又感到轻松。她还需要想想,怎样和这个人交换看法才更合适。
能争论,而现在又允许争论,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假使争论的一方顽固坚持,寸步不让呢?假使他手里权力比较大,因而强令推行他的主张而把一切不同意见都视为异端邪说呢?假使他根本不允许你争论而要对你实行批判呢?……省农委文件的迅速下达,耿春芸的被抓,这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曹芳感觉出:有的人简直有点迫不及待,要扼杀去年以来在农村实行的改革,把去冬以来出现的群众自发搞的责任制,包产到户大包干视为洪水猛兽,大逆不道。因此,他们就趁郭洋出国考察之机,匆匆忙忙通过了这份文件。这份文件她连影子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背着她?她虽然不是部、委、办的领导,但他们是省委明确授权研究农村政策问题,直接受省委领导的。关于农村政策问题,一向是要他们做调查研究并向省委提出建议的。这次为什么要把她撇到一边,并且动用专政机关抓起人来了?
曹芳慢慢向家里走着,她很自然地想起农委主任吴浩瀚,就是女儿要她和他挑明关系的那个人。这个人的形象,在她心里一向是很清晰,很被看重的。她觉得她是了解他并信赖他的。然而近来这个形象被罩上了一层纱,他变得模糊不清,捉摸不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若即若离,若断若续了。曹芳虽然并没为此而过分苦恼,她毕竟不年轻了,个人感情上的事,不能左右她了。然而为什么会有现在的变化,却使她难以理解。
吴浩瀚在这个省工作已经很久了。他当过较长时间的地委书记,尔后就调到省里来了。他搞过宣传部,搞过农工部。曹芳认识他就是在他当农工部长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三十多的人呢!他给她的印象,只是一个高大、威严、颇有风度和水平的领导干部。她和他并没有任何接触,她只从丈夫和别人嘴里听刘,他是省里部一级干部当中最年轻最受重用的人物。哪里有老大难,省委就常常派他去,而他去了,又总是很有成效。所以当年他已经是列席常委了。
曹芳真正和吴浩瀚接近,是在一九七六年春天。那时她丈夫去世已经两年多了。吴浩瀚呢,家庭也遭受到重大变故,他和他的能干漂亮的妻子离婚了。他们离婚的详细原因外人不得而知。传说离婚前的几年,夫妻间维持着一种不正常的关系,因为妻子已有外遏,落难的吴浩瀚只能屈尊吞下苦果。曹芳也只是偶然听说这件事。别人告诉她,吴浩瀚现在一个人领着两个儿子,他的妻子离婚后调回上海去了。曹芳听了也不当回事,这与她有何相干呢?
一九七六年春,曹芳因关章炎住在一所温泉疗养院里。那一天她从温泉治疗室出来,她让潮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上只穿了件浅绿色毛衣,一面走一面看书。她走过高干小楼时,听见身后有人喊:
“喂!姑娘,你的毛巾掉了。”
曹芳没有回头。因为“姑娘”这两个字和她距离太远了。可是后面喊的人却追了上来:
“喂!你的毛巾!你怎么不答应?”
曹芳这才回头看了看,她看见吴浩瀚手里拿了一条湿毛巾,追了上来。他看清是曹芳,不觉哈哈笑起来:
“原来是你哇!我还当是哪里来的时髦姑娘呢!”
“哎呀!浩瀚。”曹芳也大笑起来,“你真是好眼力,把我这老太婆当作大姑娘了。”
“不对!不是我的眼力不准”吴浩瀚上下打量她,“是你显得太年轻了。”
“你倒真会给人戴高帽子。老了。”
“不老,不老,确实不老。”吴浩瀚笑着说,一连用了三个不老,他那副认真的态度,使曹芳又忍不住笑起来。
就是从这一天起,他们才正式往来了。曹芳惊讶地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很风趣的人,一点不象过去她在会议上和公众场合看到的那样,气势威严,不苟言笑。他住在高干病区,可和普通病区的病友都混得很熟,他能叫出不少人的名字。他常常坐在高千小楼前面的石凳上,跟一些病人谈笑,他的笑声又高又晌,老远就可以听见。他有时也转到普通病区,找一些坐在病区门口晒太阳的病人聊天,帮人出出治疗上的主意。有时,他还和这些一般的病人下几盘棋。有几次曹芳的女儿雯雯来看他,吴浩瀚还带她去疗养院后面的山上爬山,并带回一大把花,亲自把它插到曹芳病房床头柜上的茶缸里。雯雯跟他只接触几次,就不断在妈妈面前夸赞:“这个吴伯伯真好!有水平,又风趣。”
曹芳不由开始留心起他来了。她从病人嘴里听到的是一片赞扬之声。可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在疗养院里表现得异常爽朗、亲切的人,却只字不提政治。要知道一九七六年的春天,中国大地上几乎人人都要谈政治的。尽管有高压、有逮捕的威慑,有反反复复的要你表态的逼迫,但是和报刊的调子完全相反的议论,每一个角落都存在,在疗养院这样的环境里,更是半公开地热烈地在进行。那个年头,人是憋不住的。可是吴浩瀚却憋得庄,他和人接触主要是闲聊天,谈中草药,讲掌故。谁要是谈到当前政治,他便抽身走开了。
曹芳有时故意执拗地问他:“你说说,总理刚去世,为什么就批判翻案风?矛头是对谁的?”
他一昕,立即王顾左右而言他。追紧了,他就哈哈一笑:“你我的任务是养病!别想得太多了。”
养病?他难道真有什么病吗?曹芳断定,他不过是借养病为由,躲开这一场席卷全国的逆浪。他不象她,他在一九七四年就结合了,当了省直一个大组的副组长,是现任的革命领导干部。他不愿谈当前的敏感问题,大概是考虑到自己的身分和地位吧?可这又何必呢!特别是在她面前,他也不能稍稍透露一下自己的义愤或者忧虑吗?
还有一件事,也使曹芳不解:他不喜欢书,尤其不喜欢小说历史这类书。他第一次踏进曹芳的病房,就对她的床上、床下、床头柜上到处是书,大大皱了一下眉头。他用半真半假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啊唷!你想把自己变成书蛀虫?不怕人家说你看毒草?我要叫院革委会对你来个全面禁止,统统没收。”
曹芳却用认真的口气回答;“那你还不如叫人把我从这里赶走好呢。”
“为什么?这些玩意对你竟那么可贵?”
“当然!”曹芳说,“我在这里感到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躲到书籍里去。我正感谢我的命运,竟然在这里碰到了一所保存完好而又不拒绝我借阅的图书室。图书室难道你没有去过?”
“我没那个兴致。”吴浩瀚说。
他回答得这么简单明了,使曹芳吃了一惊。更令她不悦的是:有次他来,看到凳子上摆了几本《资治通鉴》,他就象扔抹布似的把它向一张空床上一扔,自己却笑容满面地坐了下来。当然,尽管有这样一些细微的感觉,并没有妨碍他们接近,他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是很有风度的,作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是很有点气概的,作为和朋友,他也是亲切而善于关心人的。
他们当然没有一句谈到个人之间的事。
他们没有谈,并不是不想谈,只不过因为人到了这种年龄,又是这么个地位,不会象一般年轻人那样容易感情用事,双方都有习惯性的戒备,都很自重,因而也都有意拖延。谁也不愿孟浪地向对方作明白的暗示或表示。
他们离开疗养院之后,接触更加频繁了。他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就半公开化了!外界的舆论和双方的子女,都认为他们很快就要结合了。然而他俩本人,似乎仍旧在犹豫。只有一次,他来了,她给他准备了一瓶古井酒,他也毫不拘礼地就象在家里那样喝起来。一边喝他一边跟雯雯闲扯。曹芳呢,坐在一个单人沙发里,看着他喝,有时站起来去把菜热一热,又坐到那里,带着微笑望着他。
雯雯走了,她要进行她从不间断的晚自修。外面也飘起雪花来了,雪花一团团从灰暗的空中扑下来,扑到窗玻璃上,化成了水沿着玻璃往下流。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窗外柳树的没了叶子的枝条,被风吹得飘起来,象一条条鞭子,打着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
吴浩瀚酒喝得差不多了,还在自斟自饮,曹芳也没去阻止他。她烧起一盆木炭火,把它放到房中央,她又坐下来。她觉得吴浩瀚今天情绪有点异常,他肯定要说什么,她不想先开口,就在那里等待着。
“雪下得好大!”吴浩瀚望望窗外的雪花说,“曹芳,你冷吗?”
曹芳摇摇头。
“我怎么感到这么冷呢?从心里往外冷。”
“你别是在打酒摆子吧?”曹芳关切地说,“别喝了。”
“不,不是!”吴浩瀚摇头否认,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说,“曹芳,你有时候也有一种孤单的感觉吗?”
曹芳以为他要谈他们之间的事了。她还没回答,他又继续说开了:
“前几天我到老家去了一趟,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回去过了!”
“老家还有人吗?”曹芳问。他原来不是谈他俩的事,而是要在她面前倾吐某种情绪,这倒也使她很喜欢。
“几乎没有什么熟人了。”吴浩瀚很伤感,他的舌头有点打卷,他确实喝多了。但他的话却还是清醒的:“老家的残破,令我吃惊,亲明故旧,死的死了,老的老了,生活非常艰难。在家住了三天,三天都让人睡不着觉!我原想去找一个人的,可这个人是死是活,谁也弄不清,八成是已经死了。”
“谁啊?你的战友?”
“曹芳,现在我已把你当作我的亲人了!”吴浩瀚想站起来,可是他站不稳,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喝多了,我给你倒杯茶。”曹芳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
“我不喝茶!”他说,伸手把曹芳的手抓住。曹芳一点没有防备,脸不由腾地红了,心也扑扑跳起来。
“你!”她想抽出自己的手,抽不动,他抓得很紧。
“我心里很难过!”他说,仰脸望着她说,“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真想找一个人谈谈心里话。可是,我能找谁?我是一个受约束的人啊。”
“谁约束你了?”
“我!我自己!还有头上的这个。”
“这个是什么?”
“啊哈!你不懂,头上会戴什么?乌纱帽呗!”他说,脸色通红,用力把曹芳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上。顿了一下,他又说:“曹芳!你说说看,有没有一种虫子在咬咱们的心?心给虫子咬破了,损伤了,不是原来的心了。”
“你喝醉了。”曹芳望着他那变得痛苦的脸色,想弄懂他说的话,可就是摘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醉。”他摇晃着脑袋。他那依旧黑黑的一向梳得很整齐的头发,现在弄乱了,一直披散到前额上。他说:“我在掏出心给你看呢!我只能给你一个人看,一个人,我一向把它遮盖得多么严实啊!我看出你的心是好的,我俩已经不是一般的关系了,是不是?你这人很本色,很真,我羡慕你呢。我以前也遇到过这么一个人,一个很象你的人,她叫邓云姑,她曾救过我的命。我对不起她!我要追求一种躯壳!一种能和我地位相适应的美丽的躯壳。可实际上,我找了一个背叛我的人,一个……”
“你在说什么?”曹芳真的感到惊讶了。她隐隐约约猜出,他是在说他离了婚的妻子。可是他还说到另外—个人,这个人又是谁呢?
她眼看他就要歪倒在地上了,连忙扶住他。她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这个一向严肃谨慎、精明强干的领导干部,跑到她这里来,向她展开心胸,向她倾诉自己的隐痛,这使她颇为感动,觉得这个喝了酒的人,比平时倒容易理解得多,也可爱得多。
“我……我……曹芳……”他说不成句子了,舌头卷起来了,嘴角抖动,眼泪水也出来了。曹芳慌张起来,不知该怎么办。吴浩瀚抬起惺忪的醉眼望着她,突然伸开两臂把她抱着,把自己的头贴到她的怀里,嘴里却还在咕哝些什么,可再也昕不清楚了。
曹芳被他抱得那么紧,她也象喝醉了酒似的,心跳,头晕。她怕雯雯忽然跑出来,忙挣脱他的拥抱,把他拖到沙发上,让他睡了。她好不容易才便自己镇定下来,回头看看桌上,一瓶酒已被他快喝光了。
窗外,雪仍在下着,越来越大……
那天,吴浩瀚在她家一直睡到晚上十点多钟。醒过来之后,他直嚷头疼,拚命喝冷茶。后来,司机开车米把他接走了。他说了些什么,有过一些什么举动,似乎一下子全忘了。
第二天,她见到他时,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讲了几句一般的话,急忙抽身走开了。他们又恢复到平时相处的状态。她几次想套他的话,他却闭口不提个人的事,他又变成平时那种洒脱、庄严和似乎是天生的领导干部的派头。最近一段时间里,曹芳自己不知不觉也变了,她开始写一些泼辣、尖锐的文章,并在熟人中间,常作一些言辞激烈的谈话。她象一棵越冬的树,一夜之间,忽然挺拔青翠,,成了省直机关写理论文章的有名人物。她的文章不仅在省报上发表,中央一些大报纸上,电常见她的名字。这使许多人非常惊讶。因为在这以前,谁也不会想到她有这样才华横溢的文笔,尖锐、深刻的思想和基础扎实的理论知识。
不久,她被新来的省委书记看中了,把她调进省委,负责农村政策的调查研究。吴浩瀚也被任命为省农委主任。按说,曹芳和吴浩瀚应该有更进一步的接近,合作。可是不!曹芳感到,他近来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除了能偶然发现他向她射来的灼人目光之外,行动上却越来越疏远了。
今天,当她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又发生了这些事,这就不能不使曹芳烦恼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采取这样的行动?他有没有想到我们国家最重要的问题是农民?他难道就认识不到多年的过左的政策,给农村经济带来多大的破坏,给农民生活带来多少磨难?他难道真的认识不到,只有改革才是农村唯一的出路?搞这样一个文件,他是得到了别人的支持或授意,还是他自己主动向省委提出,勉强被通过的?他们农委这样明显地是和郭洋唱对台戏的,背后又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忽然疏远,故意躲着她曹芳?
曹芳慢慢朝家里走着,她的头开始痛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