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千里的洪湖北岸有一座树木苍葱的小山,山势并不算高,但被一望无垠的湖面一比,四周一马平川的滩涂地一衬,就显得气势逼人了。数百座殿阁楼台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若隐若现。此山便是小平山,八大门派排名第一的洪湖派中枢所在。
在山下通报了姓名,知客降阶来迎,领着我走上三百级石阶,来到一座巍峨壮丽的大殿前,殿前几株苍松枝繁叶茂,勃然有生机。一个纤瘦白净的少年从左侧门迎出来,躬身施礼,甜甜腻腻地说道:“清秀拜见顾师兄。”
我将他打量了一番,揶揄道:“十几年没见小师弟出落得好生俊俏啊。”他红着脸笑道:“十几年前在君山见到顾师兄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顾师兄精气神一如往日,只是略微发福了些。”我笑道:“老啦,老啦。”大殿内一人笑道:“你都说老,那我岂非老朽了?”
一个四旬上下的清瘦道士缓步走出大殿,他双颊深陷,鬓角发白,只一对双眸精光内蓄闪,显出别样风采。我辨认了半天才敢上前相认,十几年不见苏清河浑然像是变了个人。
清秀走回清河身边,双手挽扶着他,嗔怪道:“这里风大,你为何又出来了。”苏清河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吗?”对我道:“清秀什么都好,就是太女人气,太婆妈。”我道:“阮师弟心思细密,有他照料正是师兄之福啊。唉,师兄已鬓染秋霜啦。”苏清河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一眨眼的事。我这一生,率性而为,做了不少好事、痛快事,也做过许多错事、糊涂事。此生无悔,就是明天死了也值了。”
阮清秀连忙向地上啐了几口,埋怨道:“什么死呀,活的,不许你胡说八道,哪有自己咒自己的。”苏清河拍拍他的手笑笑不语。穿大殿而过,秋日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松柏缝隙洒落在青砖地面上,殿阁肃穆,花木芬芳,一派清幽雅静,我的心却变得空荡荡的,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直到苏清河指着一栋小楼提醒那是他们少年时读书的地方,我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上山以后所见的只有三人,小平山上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了人,没有了人气,这山就成了一座死山,空荡荡的尽剩鬼气了。
坐在苏清河书房前的庭院树荫下,虽然阳光落满了一身,我仍觉得阵阵冷风吹的透体生寒。我忍不住问道:“洪湖弟子十万,为何这里空空无人?”
苏清河道:“大劫将至。男人们挎刀从征,女人和孩子们就回了乡下。所以端茶倒水这些粗活只好由我们阮六侠亲自动手啦。”阮清秀脸皮一红,低头躲了出去。我道:“这次我从晋州南下,沿途见蒙古大军在运粮集结,边境官军也在操练备战,看来大战已不可避免。师兄威震荆湖,怕是首当其冲,可有所准备?”
苏清河道:“我十年练兵,部属不下十万,但分散各地,首尾不能相连。我原意集中兵力防守几座大城,可惜朝廷心存猜忌,迟迟不给答复。去年襄阳告急,我让三弟四弟去解襄阳之围,半路竟和官军打了起来,差点酿成大祸。朝廷在荆湖各路驻军不下四十万,但各自为政,互不统属,战事一开,不免被个个击破。”我说:“我路过均州时,听街边议论说康师兄与北面勾搭不清,师兄可知情?”苏清河道:“他领着洪湖子弟兵,戴着朝廷的官帽,吃着蒙古人的粮饷。何去何从全凭天意了。”
他问我:“你和白无瑕做了夫妻,为何一人来了洪湖?是夫妻吵架还是她不愿见我?多半是她不愿见我。”苏清河摇了摇头,苦笑道:“男女之事还是不要太执着。我娶了十二房妻妾,如今也是独身一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阮清秀踮着脚尖走过来,叉手轻声说道:“酒菜已经备好,顾师兄远道而来,可要多喝几杯。”
梨花木桌上青玉碗碟盛放着四样小菜:鸡蛋炒韭菜,虾皮鸡蛋羹,红油豆腐干,竹笋香菇汤。雕花嵌木的金银壶里装着本地乡村酿制的米酒。苏清河夹菜时,手指微微颤抖,镂花包金的象牙筷子一连滑落了好几次,他去捡筷子时袖子又拖入菜碟里。
我望之凄然难言,阮清秀默默地收拾好一切,取了个木碗挑了些菜放在他面前,他费力地将菜送入嘴里,便放下筷子邀我饮酒,一边自嘲道:“都是酒色过度留下的祸根。”阮清秀忙打断他的话:“都过去了,还提他作甚?顾师兄你不要听掌门乱说,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掌门这两年可真变了。”我道:“师兄一肩挑着洪湖十万弟子,不易啊。”苏清河眼圈含泪,哽咽了一声:“喝酒。”
饭后,清秀搬了两把藤椅放在庭院中,正品茗闲谈,知客领着一个满头大汗的信使进来,信使单膝跪地哽咽道:“大帅,襄阳城破了……”
襄阳乃是荆湖门户,失襄阳荆湖无险可守,元荆湖行省左丞相伯颜、平章政事阿术率军二十万顺汉水南下,荆湖烽烟弥漫,各路官军如潮水般溃败下来,刘青发、荣清泉率部奋起迎击伯颜大军,混战三日迫使伯颜绕道向东南进发。清河对我说:“我知道你已退出江湖,本来这事与你无关,但性命攸关,恳请师弟火速赶往江陵,催青烈速往鄂州布防,再迟就回天无力了。”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我连夜启程赶赴江陵,路上遇到好几路官军也往江陵去。拿住一个副将来问。副将熬刑不过吐露实情:“江陵知府密报刘青烈谋反,我等奉命前去围剿。”我怒道:“刘将军忠心报国,何来谋反之说?大敌当前,你们不知携手对外,偏爱误信谗言自己内讧,是何道理?”
江陵城东,各路官军正在紧张备战,我有从副将身上夺来的信物,一路畅行,刚到十里庙门口,前方忽然传来消息:刘青烈献城归降了。
青烈并无叛宋之意,他见襄阳失守,伯颜顺汉江南下鄂州,便要起兵去增援鄂州,江陵知府朱玉彤和守备将军则恐康青山南下夺了江陵,他们要担失地之责,皆坚持不肯。青烈一怒之下斩了守备,反出城去。兵马尚未齐备,各路官军就把江陵城围了起来。原来是江陵知府朱玉彤探知青烈欲杀守备出兵救援鄂州,便暗中密报青烈造反,引各路大军云集江陵,一则逼青烈留下,二是借兵壮胆,阻止康青山南下。
我赶到江陵东门时,旌旗招展,鼓乐喧天,青烈的乡军已换上官军旗号,整齐地列队在临时搭建的拜将台下,青烈手捧长剑,带领一干部属走上拜将台纳剑归降,受降官扶起青烈,好言宽慰,命其统领旧部驻守江陵,防备康青山南下。
庆功典礼已毕,青烈垂头丧气地回到府中,解下衣甲刚刚坐定,眼前就晃出一人。见是我,羞愧的满面通红。我问:“师兄能为天下苍生再尽一份力吗?”
唉……”他长叹一声,露出羞愧难言的表情。
忽有一人冷笑道:“顾叔叔来的好及时呀。”说话的是朱雨菡,挺着个大肚子走了出来,她望着垂头丧气的青烈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大敌当前,天下军民都该听从朝廷的号令,各自为战,岂不正遂了蒙古人的心愿?顾叔叔你说呢?”
我正色说:“二嫂所言,小弟不敢苟同。伯颜兵锋直指鄂州,鄂州若失江南半壁势必不保。覆巢无完卵,江南朱家怕也难逃劫数。”朱雨菡冷笑道:“我当叔叔是个有见识的人,原来也这般短浅。鞑子擅骑射不习水战,纵然夺了鄂州,水师夺回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朱家世沐皇恩,岂能忘恩负义、见危不扶?倒是叔叔你一个局外人,其心可疑啊。”
青烈怒道:“你这说的甚话?师兄他一片赤诚之心,岂会有诈。”朱雨菡厉声喝道:“即是如此,为何做了幽冥教的右使?”她忽丢了个眼色,身后几个家臣骤然向前围住了青烈。“将军累了,送将军下去休息。”朱雨菡一声令下,众人不管不顾强行拖走了暴跳如雷、奋力挥拳的青烈。
我说二嫂不肯出兵就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故意装出气呼呼的样子往外走,前脚刚踏出大门,一张大网当头就罩了下了,我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瓮中鱼鳖。
“把网当武器在江湖上并不多见,概因这武器修炼起来十分麻烦,非到精深的境界不能显示出它惊人的威力,是以你行走江湖时若见到使网做武器的人,就得万分小心了,能躲则躲,这些人都是不好招惹的。”
这是师祖当年的教导,至今我仍铭记在心。
操弄这张网的有七个人,四人抓着网的四角,操演各种阵法,其余三人中一人使长枪,一人端着机弩,一人手里抱着石灰罐子。
这张网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叫“天地罩”。网用金线银丝混合而成,内嵌无数钢钩,索拿猎物后将主绳一拉,钢钩便根根竖立起来,猎物稍一活动就会被钢钩勾住皮肉,痛苦难当。一般人爱惜自己的身体,落进网里就不再动了,碰到不老实的,使长枪的就上来了,或用枪刺或用枪杆砸,若是碰到厉害的角色则先撒一把石灰迷住人的眼,再上枪刺砸,端机弩的人站在一旁指挥策应,关键时刻则给予致命一击。
我识得这里面的厉害,哪里还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