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大将军府。
夜色早已深沉,整个大将军府万籁俱寂,没有谁人敢大声喧哗,因为谁都知道今日的大将军心绪不佳,或许不能说心绪不佳,准确的说就是雷霆震怒。
曹操的房间里昏黄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而在屋外,就连曹操最为信任的侍卫,此刻也远远的在屋子的四周,屏声静息彷佛是一块木头桩子杵在那里。大将军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和他们有说有笑,但是,若是触了大将军的眉头,大将军杀起人来,可是一点都不手软的。
自从军师祭酒的灵柩从冀州运回来,大将军就这个样子,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足足有一整天了,军师祭酒在大将军心中的地位如何,他们这些侍卫可是比外面的那些臣子,看得更清楚,说就杞人忧天的话,这些侍卫,现在都有些担心这次统军讨袁的童英童将军了,这种情况下,童英会不会被大将军迁怒,还真的很难说。
捡拾郭嘉的遗物,童英发现了郭嘉留给曹操的信,这封信自然随着郭嘉的灵柩一起送到了许都,而这个时候面目阴沉的曹操就坐在屋子里,面前就摆着这封信。
这封信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了,信中有言:“今闻袁熙、袁尚往投辽东,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孙康久畏袁氏吞并,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击之,必并力迎敌,急不可下;若缓之,公孙康、袁氏必自相图,其势然也。”
又云:“丞相若从书中所言,辽东事定矣。”
从信中的文字足可见郭嘉一直到死,都在为曹操出谋划策,为曹操能尽涤河北,奠定其稳如磐石的霸主地位而殚精竭虑。然而谁知道当曹操看到这封信时,已经是天人两隔,所以此刻曹操睹信思人,又如何不感伤。
“奉孝死,乃天丧吾也!”曹操喃喃自语道,神情黯然。他抬头看了看北方,那正是冀州的方向,此刻他派去接替童英的将领,只怕早已经到了冀州了,只是不知道,那童英还有多长时间能够回到许都。
对于童英,他此刻的感情分外复杂,说是对其爱恨交加也不为过。若不是有人举报,昔日袁绍手中得自袁术的那一方传国玉玺,已经被童英得到了手中,他只怕还要蒙在鼓里,这让他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若是别人如此,他大不了一怒杀之,即便是错杀了他有也不会有丝毫的后悔。
但是对童英,他下了不这个决心。所以他仍然希望给童英一个机会,让他解释一下这事情的来由。这传国玉玺,是何等之物,童英不过一介小小的中郎将,而在自己的庇护下,他怎么能对这样的东西动了心思,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童英屡次三番救他性命、挽他基业,曹操心里还是感激的,但是这种感激,远远不如他那种不甘人下的心思强烈,他心中始终相信,一个人若是要在这乱世成大事,必要的绝情那是一定要有的,哪怕是亲如兄弟的部下也不能例外。
“童英,但愿你不负我。”一阵冷风拂过,曹操的面色却是渐渐变得有些狠戾。
翌日,童英终于赶回了许都,而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大将军府面见曹操。
“丞相,童英童将军请见!”门外传来侍卫的低声禀告,自取得冀州起,曹操就已经奏明天子此番大胜,而天子下旨,加封他为丞相,如今许都的百官僚属皆都是称呼其为丞相了。
曹操长吁了一口气,缓步走了出去。
“孟…见过丞相大人。”见到曹操一身公服走了出来,童英嘴边的“孟德”二字,几乎脱口而出,不过眼见曹操面色阴沉,不知怎地,他忽然心中闪过一个不安,慌忙改口道。
“你们退下!童英你随我进来。”曹操站在高台上冷冷的凝视童英许久,忽然开口摒退左右,然后将童英领进堂内,自己大马金刀的居中坐下,眼光却是依旧遥望着站在不远处的童英。
“我将一个活蹦乱跳的郭奉孝托付于你,你给我送了一副灵柩回来,童英,你可对得住我?”半响,曹操终于开口道,语音却是十分的阴沉。
闻言,童英亦是一阵黯然,他知道曹操令他一进许都即刻来见他,只怕为的就是此事,此时发难他还真的无言以对,对于曹操对于他自己,他都觉得自己真的都很难对失去的郭嘉给出一个交代。
“有负丞相之重托,童英愿领丞相责罚!”若是其他的将领,见到曹操见面不评述其平定冀州的功劳,反而问责,肯定是心有怨气,不过童英此刻此言的确是真心实意,他甚至觉得郭嘉的死,他自己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
“责罚?”曹操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我岂敢责罚于你,如今你可是声名遐迩的童将军,又曾救我性命于危难,我曹操若是责罚于你,岂不是令天下人说我心胸狭隘,无用人之量!”
童英微微低着头,听着曹操嘲讽,却是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曹操此时的心思,他大致也能猜出一点,郭嘉身死,对于自己来说,只是失去了一个挚友,对于曹操来说,可是失去了左臂右膀,这种心疼,他能理解。
“我一向视你为手足,待你不薄,难不成就是这样,养成了你的跋扈,还是你觉得对曹某有恩,挟恩自重,料定了曹某不敢杀你,才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曹操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这一刻,就连一直低着头的童英,都感到了曹操话中的恨恨之意。
胆大包天之事?闻言,童英不由一怔,郭嘉之死他已承认自己有责任,但是这和跋扈、和胆大包天有什么关系,曹操此刻竟然说出了自己料定他不敢杀自己这样的重话来,这着实让童英大惑不解。
“丞相,童英不明丞相所指,实在是有些惶恐,在胆大包天,从何说起?”童英却是也有些怨气了,不由提高音量答道。
毕竟在他心目中,托庇于曹操帐下,为曹操效力,可都是一直没有叫过曹操一声主公的,这样曹操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吗?既然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为什么还好像训斥自己的属下一般,对自己这般态度。
“不知从何说起?我问你,袁绍手中那方传国玉玺可是为你所截留?”曹操忽然厉声喝道,“童英,你何德何能,能够将这天下至宝,据为己有,难道你还有那般心思,窥测九五之位么?你置当朝天子于何地!”
童英心中咯当一跳,神情微变,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曹操此刻会问起这件事情,在他心中,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曹操都是不应该知道的,他对于当日追击袁绍的时候自己的那些亲卫,都是自己的心腹,而且那些人也没看到自己到底寻到了什么东西。
不过这已经不是事情的关键了,关键是那传国玉玺早已化作磐龙璧上的一枚星玉,若是他拿出磐龙璧,指着玉玺所化的那一块凸起,告诉曹操,这就是传国玉玺,想必曹操死也不会信,反而认为自己是在戏弄于他。
“没话说了,是不是以为我实在冤枉你?”曹操看了看他,心中却是一片心灰意冷,还真的如举报之人所说,这童英瞒住了自己,这天下人,又是哪一个可信的,像郭嘉这样的人,自己何时再能遇见一个?
“来人,你来说说那日童英到底寻到了什么?”曹操冷笑两声,从他身后的屏风中走出一人,虽然此人畏畏缩缩的低着头,然而童英依旧是一眼认出此人正是自己亲卫中的一人,一股异样的愠怒充斥在他的胸口,伸手指向那人,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将军,不要怪我…”那人低着头,嗫嚅着将那日的事重复了一遍,整个过程中,童英都紧抿着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是这样的,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将军他找到了何物,后来才听人说,那匣子里乃是传国玉玺。”那人缓缓把话说完,不过却一直没提这个告诉他真相的人到底是谁。
“好了,你下去吧。”曹操一挥手,让童英那亲卫出去,然后扭头看向童英,冷哼一声,寒声道,“哼,我不逼你,你回去好好想想,将玉玺献上来,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般。而且即便是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刘嫣想想,去吧!”
童英退了出来,却见曹操的一队侍卫,站在自己的面前,领头一个侍卫,对他客客气气的说道:“请,童将军,丞相令我等送将军回府。”
这是要将自己看守起来了么?童英目光复杂的朝着身后看了一眼,曹操的熟悉的背影依然巍峨,只是他觉得,这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得他只怕以后,再也触摸不到了。
走出府来,一员大将坐在马上正脸带微笑的看着他,不是他人,正是曹操的族兄弟曹仁。
“童兄弟,和丞相的交情,可不是一般的深厚啊,这一到许都,丞相就将我叫了去,说是袁氏贼子派了刺客意欲加害兄弟,虽然我知道兄弟武艺高强,不过既然丞相有命,我也不能违抗。所以还请童兄弟莫要觉得曹仁在你身边碍眼。”
“哪里的话,童英感谢还来不及了呢!”童英的微笑中透出一丝苦涩…
“袁氏的刺客…”闻言,童英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心中暗忖:袁氏早已式微,如今是自顾不暇,如何还能派什么刺客来这里,孟德不过是找个藉口将自己看守起来而已。
童英脸上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不再开口。曹仁见童英兴致不高,也没有多言,只是领着人马护卫着童英回到府邸。
还未进到家门,早有下人见到自己主人回来,欢天喜地的去通报刘嫣,两人刚刚下马,就看到一脸欣喜的刘嫣从大门中露出了身影。
童英毕竟是出征打仗,平时童英不在这府中,在这府中当家做主的,就是刘嫣了。
虽然两人依旧是以兄妹相称,不过府中的下人们都隐隐知道两人的关系并非一般,早就将其看做这府邸的女主人了。而此刻见到童英平安无恙的得胜归来,刘嫣哪里有不高兴的道理。至于为何前线还未彻底平定,曹操便急招童英这样的主将回来的问题,她是考虑都没有考虑的,毕竟对于她而言只要童英平平安安的,那就比什么好。
“既然子孝你来了,就进来喝一杯吧!”童英邀请曹仁道。不管曹操是否将前线之事已经告诉了曹仁,但公务归公务,他与曹仁以及曹洪这两人,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私谊也很不错,既然来到了自己的府邸,那么自然是应当要尽地主之谊的。
“若不是丞相有吩咐,少不得曹仁要来叨扰你一番的。”曹仁朝童英拱手道,“可是此刻仁有公务在身,虽不在军旅,但若是因为吃酒误了事,而坏了童兄弟的性命,那曹仁这一颗脑袋就不算是自己的了,这酒还是等改日大军凯旋之日,我再与童兄弟你痛饮一番!”
走到跟前的刘嫣,刚刚好听到曹仁的这一句话,不禁微微脸色一滞。而且毕竟她自幼是在皇宫之中长大,什么勾心斗角之事没见过,再加上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早已不是昔日那个不理世事、不懂人情世故的娇蛮公主了。从曹仁这番话中,她显然是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那好,童英就不勉强子孝你了。”童英将手中的马缰递给护卫:“改日再宴请子孝你兄弟二人,好好的大醉一番。”
两人分手,曹仁自然带着人去和曹洪交接,刘嫣迎了上来,两人朝着自家的庭院走去。
直到曹洪的背影彻底不见了,刘嫣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刚刚我听曹洪说,什么叫坏了你的性命,莫非还有什么凶险之事?”
看到刘嫣关切的眼神和一脸的疑惑,童英脸色有些凝重,压低声音道:“进去再说吧。”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当然没有打算要瞒住刘嫣。而曹操令人看住自己,自己若是不交出那传国玉玺来,想必是不能轻易的脱身的,而童英最怕的,就是曹操不择手段,利用自己关心的人来对付自己。一想到此处,他便不禁忆起当初那董卓为了逼自己交出磐龙璧,而拘禁了童玲来要胁自己,害得童玲如今依旧下落不明。虽然这些年来,童英四处寻找童玲的踪迹,却是丝毫未有任何蛛丝马迹。
而今番似乎自己又是面临这样的局面,虽然曹操不似董卓,然而童英与他交往多年,对其心性亦是了若指掌,表面看曹操礼贤下士、待人优厚,可是凡人皆有逆鳞,对于曹操而言,这个天下便是他的逆鳞,为了这天下,他任何事都能做出来。
即使如此,若是刘嫣不知道缘由,却因为自己受了无妄之灾,那他心里怎么样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两人关上门,童英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缘由告诉了刘嫣:“如今这玉玺已然依附到了磐龙璧之上,但是我若是说给孟德听,只怕他亦不会相信如此诡异之事,反而会认为我是欺瞒于他,此事究竟该如何是…”
“大哥你多虑了!”不想,刘嫣听了他所言,却是柳眉一竖,沉声道,“曹孟德这些年来拥天子以令天下,自诩自己对朝廷有功,便假借天子之名四处征讨、妄开杀伐,如今更是荡平了北方的袁氏,只怕他自以为自己声势无两,早已生了不臣之心,如果这传国玉玺落在此人手中,不正遂了他的心意!”
童英望着一脸愠怒的刘嫣,这才想起刘嫣原本的身份乃是宗室之后、大汉朝万年公主,虽然汉献帝迁都许县之后,她为了留在自己身边并未回归皇室,然而刘嫣心中自然还是向着汉室,只怕早就对曹操有所不满了,只是因为在自己身边而一直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想到这里,童英不由心中一暖,刘嫣见童英一直凝重的面色稍稍纾解,接着道:“我说这曹家兄弟怎么这么好,今天一大早便带着人马在这附近巡弋呢,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等宝物国器,自然是有德者居之,曹操得不到,说明他没有这个命数,何况若他真像自己所言那般,只想做一个匡扶社稷的能臣,那他拿着玉玺来也无用,你不若上书说已将玉玺献给了皇上,明日我再入宫与协弟说上一番,担保此事便如此不了了之。”
童英沉默了许久,嘴角却是不由泛起了一丝苦笑。刘嫣对曹操的了解远远不如他对曹操的了解来得深,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然而权力是会使一个人发生改变的,而这种改变往往会使人始料未及。如今的曹操早已不是他当初在洛阳城头初遇的那个翩翩官宦公子了,在名义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汉朝丞相,甚至从掌握的权力上来说,他如今是权柄最重的人,难免会生出不臣之心。
从曹操刚才对自己所言来看,对于这枚传国玉玺他是志在必得,所以刘嫣刚才想出来的小花样肯定是瞒不过他的,他也必然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善罢甘休。
“罢了,事已至此,虽然荒谬,但是我不能瞒着孟德,还是该将此事的原委告诉给他,无论他心中作何想…”童英沉吟片刻,摇头道。
“告诉了他那又如何,难道你觉得曹操还会像以前一般,对你信任有加么,如今曹大丞相旗下可谓战将如云,谋士们趋之如骛,往日的那点情分,未必能管上一辈子的!”刘嫣见惯了朝廷中人争名夺利不择手段,甚至骨肉至亲相残的事情,不由提高音量开口道。
“难道我和孟德的缘分就到今日为止了么?”童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不禁有些惆怅及失落。自从他十八岁有记忆以来,他就没了父亲。随着磐龙璧的指引,他透过寻访星玉的旅程,希望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并找到自己的父亲。然而,随着这旅程的展开,他虽然在星玉的助力下,武功智力均大幅跃进,但其代价是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亲人。从师父童渊被杀开始,大师兄、卢植及小师妹的不幸,让他有时觉得自己是否是受到了什么诅咒,自己越想追求家的幸福,结果失去的更多。
如今,好不容易在这曹营找到了些许家的感觉。不管是夏候惇、郭嘉甚至是曹操都成了他情同手足的兄弟。然而,随着曹操的权位日重,童英也渐渐感觉到曹操在有意无意的以主君的姿态来面对将士,当然也包括童英自己。这种微妙的改变让童英隐隐有些不安的预感,然而,直到听到刘嫣如此说了,自己才知道这不安来自于曹操日益膨大的野心,而这野心终究会造成曹操与刘嫣的对立!
“曹操的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管此事最后如何,都会在他的心里落下一根刺来,他容不得你的!难道你还能跪下叫他主公不成?大哥,咱们还是走吧!”刘嫣不忍见童英如此纠结,思虑片刻,当下开口道。
“走?走哪里去?”闻言,童英顿时有些茫然。
“我不能坐视大哥你陷入险境而不顾,不管去哪里,先离开这里再说!”刘嫣坚定无比的说道。
童英默然,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寥之感,涌上了他的全身,顿时觉得,这天下之大,似乎竟无他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