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离开却是众望所归。易小冰不太清楚，人一旦处于这种状态，虽然活着，完全没有灵魂，没有认知，甚至没有本能，是否还能称之为人。
慢慢的，大伯面上皱纹舒展开来，痛苦也消失了，眼睛里重新恢复神采。大姑姑说这是回光返照，虽然短暂，却足够回味自己的一生。她还说，与其他人无关，这是与世界，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是一个人自出生以后，一生中最清朗明礼的时刻。
然后烛光熄灭了。众人大哭。
易小冰破碎的心慢慢聚拢缝合，虽然针脚显眼易见，但荒芜的地方开始播下种子，心里某些骄傲易碎的东西，慢慢变得柔软绵弹。
堂哥当家做主处理完丧事，终于能够安静睡下。第二天起，那久违的催婚声又出现在耳边，爸爸、姑姑、伯母、堂哥，都说着一样的话。
他们无一例外责怪易小冰玩心重，不知道珍惜感情，仿佛自身条件不好，找不到对象才能被原谅。
虽然话语还是一样进不去耳朵，但她不再反驳，只是微笑面对。但传达给大家的印象是——坏了，这孩子傻了。
第三天，易小冰离家看望妈妈。妈妈很是高兴，做了一桌子菜，她却因为嫌弃同母异父的弟弟四处乱搅没吃多少。妈妈比前段时间气色好了不少——离开爸爸，急性子脾气得以改善，又时常关注健康养生——居然比以前还年轻了。
但又不得不说，食物更加均衡，搭配更加科学，营养更加丰富，母子俩却一个常年吃药，一个体弱多病。咸不能吃，辣不能吃，水不能多喝，明明与素食无异——同时纳闷伟大的奶奶是如何将一众孩子养活成人。
之后返回上班。临别时易安然前来送行，话语里又期待她留下。易小冰却握住她手笑，笑里夹着些许苦涩：“虽然是家乡，但我总觉和家人有隔阂，我也说不出，也许自小便是，反正市里离家也近。”
易安然却笑的很甜：“我不阻拦你，但我给你一个理由，不知能不能留住你，呵呵。”
她的笑容藏着莫大的欣喜：“我怀了宝宝。”
易小冰一激动将她抱了起来：“哇，恭喜恭喜。”又赶忙放下，很抱歉的样子。
易安然笑道：“好啦好啦，没那么娇贵，怎样，能不能把你留下。”
易小冰道：“当然能，但是还有十个月不是么，到时候我一定留下，嗯，我希望是男孩儿。”
易安然问：“为什么，我希望是女孩儿，我喜欢女孩儿，长得像我或者像你，哪怕很普通也不错。要是长成他爸那样，那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变得多么优秀，才能娶到像我或者你这样的女孩儿呢？是吧，冰冰，哈哈，咱姐妹俩我就不谦虚了。”
易小冰挠她痒痒，逗得她笑停不住：“还是男孩儿好，慢慢努力总会出人头地，得到他想要的，女孩儿的话就需要好运气才能过上幸福的一生，这已经不仅仅取决于努力了。”
易安然忽然一拍脑门：“对啊，是这样，我可以写进小说里，最近总是有些事情想不透，卡在瓶颈，现在想想这样更好。”
易小冰一头雾水。
易安然激动道：“你想想，一个女孩儿，从小聪明伶俐，她本该拥有一切，但是遭遇种种不公，加上自己作死，再加上奇差的运气，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据，本是善良可爱的女孩儿就会慢慢坠入深渊，陷于黑暗之中。”
易小冰不假思索道：“这不等于把人写死了，越挣扎越束缚，越拼命越认命，她有什么理由逃出生天。”
易安然道：“当然有，因为老天爷欠她。你记得当初跟我讲得噩梦么，渴望的力量是强大的。一个人只能经得住考验，才能受得起赞誉。”
易小冰冷哼：“老天爷还欠我呢，怎样才能自救啊，大作家？”
易安然不急不躁：“别急，漆黑的夜里当然抓瞎，我给你一颗北极星不就好了！”
易小冰笑道：“你是指希望么？”
易安然认真点点头：“当然，给她希望，而且希望之火永生不灭。”
易小冰哼道：“说的好听，去哪里找希望呢？”
易安然笑道：“那好办，送她一位不离不弃的对象，让她还相信世界。人都是可以被拯救的！”
易小冰再度冷哼：“说得好听，去哪里找？”
易安然还是笑：“那好办，这是小说哎，我是作者，想送就送。这样就顺理成章了。”
易小冰长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你创造了一个世界，你是上帝，他们只是你的提线木偶。可是我想问，这个世界谁在提着我们，他会给我们什么样的结局？”
易安然摸摸她额头奇怪道：“你没发烧吧。你想见到上帝本人就要了解世间万物，就要格物致知，就要找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一统理论，而你是苍茫人海之一粟，以有涯求无涯，殆哉矣。”
易小冰摸摸额头：“听不懂。”
易安然笑着抱她：“没关系，你走，我去送你。十个月，不，九个月后，你来，我牵着你——你牵着男朋友，以相同的方式走回来。”
易小冰妈妈也着急了，这么漂亮的闺女，眼看就奔三了，却像一把低落的股票砸在了手里。易妈妈走在街上，看哪个四肢健全的都像自己姑爷，恨不得抓壮丁一样揪过来，先给自己闺女配了种儿，再拉去民政局盖上章。
易小冰很是恼火：“妈妈，我才二十八岁，周岁才二十六。”
易妈妈很是无奈：“什么叫才二十八岁，像我们这样的村子，女孩子二十四五就要出嫁，第二年就怀了小孩。好，我知道那是提前退学，但你的同龄人，易安然也结婚，听说现在怀孕了，转过年头孩子就出生，可你还没有对象。像你这样聪明伶俐，处对象还不是易如反掌。我当年只有你一半漂亮家门都被说媒的踏破，虽说有眼无珠跟了你爸，但那是决策失误。我从小教你读书写字，论学习没几个比得上你。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也不知你奶奶爸爸如何教导，让你眼光高到没谱，要我说差不多就行了。”
易小冰一反常态，搂住老妈胳膊撒娇：“好妈妈，话不能这么说，我不能大街上拉一个就结婚吧，那好白菜被猪拱了，你愿意啊！”
妈妈冷哼一声：“那也比烂在地里强。”
易小冰假装生气：“哼，老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人家父母都为闺女精挑细选，生怕闺女受一点委屈，你倒好，闺女好像烫手山芋，恨不得赶紧丢掉。”
妈妈坐下来拉住她手，语重心长道：“好闺女，不是妈妈嫌弃，关键你年纪不小了。”
易小冰最受不了这种语气：“妈妈，不是我眼光高，实在是结婚这种事，好歹得找一个能活到一块去的吧。你看你和我爸，你是高材生，聪敏漂亮，我爸是榆木疙瘩，木讷憨厚，还不是最终分开了。闺女可不想步你后尘。”
妈妈叹口气：“你用老妈教你的方法对付老妈倒是有一手，有能耐你赶紧找一个对象回来，老妈要抱孙子。”
易小冰笑：“哎呀，妈妈，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样，你的小儿子还看不好呢！老爸也一样，原来也喝酒，当时为了让他戒酒，就对他说‘你戒酒吧，要不然以后找了男朋友，人家看到你老喝酒就不愿意了’，现在我每次回家都对他说‘爸，今天整两盅吧’，他就横鼻子竖眼睛说‘少他妈废话！老子已经戒酒了，你给我找的女婿呢！’每天都听到同样的话。很头痛啊！妈妈，我真的需要时间！”
又道：“人家易安然那是好运气，恰好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我的运气还没来。”
妈妈：“……”
易小冰本想多待两天，无奈经不住妈妈耳提面命，提前远遁了。她在路上也不断思索：“任性的年纪已过，是该为接下来的人生负责，但自己爱自己怕对不住家人，让别人爱自己怕对不住自己。”
她又有一种急迫感，尤其是想到姐妹即将出生的孩子。
最后易小冰打定主意，先将自己清零，将工作做好，再假装一个树桩，等兔子撞上来。
接下来第一件事，先甩掉刚相处两月的男朋友。他现在如一滩烂泥瘫在床上，他们昨夜差点喝死。易小冰先醒来，心里烦气，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她嘟囔着不要紧，反正差不多也该抛弃了。
她捅捅他，叫道：“喂，醒醒！”他一翻身，吐了。易小冰忍不住恶心就开骂了：“你个上辈子没酒喝的穷鬼，这辈子来还债啊，做死鬼，看谁要你啊，我真是瞎了狗眼。”
她在卫生间蘸湿了毛巾，扔在他脸上，他没有反应。她往他脸上一簇，这天杀的竟然没醒，再一簇眉毛掉了下来。
她将眉毛拿在手里细细打量，居然是假的，没错，和自己用过的假睫毛是一个材质。再瞧他脸，那么光滑湿润，胜过大多女生，但脸上皮肤与头发相接的地方竟然干涩起了裂纹。
某些闪念在易小冰脑海掠过：高中时期，他做弄过柳叶青，他曾拿着一张脸皮贴上自己脸，他还告诉过她识别的办法。
易小冰将毛巾用温水吸满，拧掉一半，一点点浸湿裂纹，轻搓慢挤，双手十指顺时针逆时针反正交替，裂纹一点点扩大……
……
易水寒的脸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