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云间城,纪城是必经之路,燕仪这话倒也不假。
只是这些话,燕仪诳得了张氏,却诳不了张氏身边的那几个士兵。
目前的局势如何,他们可一清二楚,只是得了四皇子的严令,不能对张氏透露半句,以免她悬心过劳,痛心病又再发作。
“娘娘,这小女子尽在胡言!外头如今的局势,与她说的完全不一样!”张氏身边的兵长说。
“怎么是胡言?我哪句说岔了?这位兵爷,你倒可与我辩一辩。”燕仪牙尖嘴利,连珠炮一样发问:
“沐府的大军是不是正在洛水河畔?太子是不是伤重?沈复深是不是雍王的手下?如今皇城之外,是不是正在激战?”
那兵长恼道:“你说的这些虽然对,但也全是错!娘娘明察,如今四皇子左右支绌,战得艰难!”
张氏眼前一黑:“怎么个艰难法?难道他要败了吗?”
那兵长扶住了张氏,一时不敢妄答,李容昔不敢让张氏知道真实的情况,就是害怕她身子受不住。
“你这兵爷好没道理!四皇子一路高歌猛进,形势大好,你却咒他要败!莫非你是虞都城里来的奸细?”燕仪说。
她从袖子里摸出李容昔写的那张条子,在张氏面前扬了一扬,说:“我有四皇子殿下亲笔写的通关文书,贵妃娘娘可亲自看一看,是不是四皇子亲笔?”
那兵长疑心道:“你不过是个小小宫婢,怎么会有四皇子的亲笔书信?”
张氏已看了那字条,正是李容昔的亲笔,上面写的却是“兹有燕国睿亲王与其侍婢两人”。
张氏倒也知道,燕国和李容昔达成了某种交易,所以燕国虽然在这场大战里持身中立,但也是偏帮他们这一边的,李容昔会为燕国摄政王写下批条,这是情理之中。
但她也不是完全就信了燕仪,问道:“睿亲王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燕仪支吾了一下,才答:“四皇子和睿亲王有要事相商,令奴婢先行,还望娘娘放奴婢通关去吧。”
她心里想着,绝不能在此地浪费太多时间,不然一会儿,不管是李容昔的追兵追上来了,还是季青枫追上来,她可就都跑不掉了。
但那兵长却说:“哼,你这女子,露馅了吧,你既是宫里的御膳女官,又怎会成了燕国睿亲王的侍婢?颠三倒四,胡言乱语!”
张氏也起了疑心,燕仪一时圆不过来,正要舌头打结,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
“哟,这位就是虞国的贵妃娘娘?小子失礼了。”季青枫揽了揽燕仪的肩,又迅速放下站在她身旁,笑得体面而不失风度。
“季……睿亲王,您与四皇子叙事完毕了?”燕仪赶紧挤出一丝笑容,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却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袖中流出,濡在掌心,还有些黏黏的。
季青枫迅速会意,对燕仪说:“是啊,不过是给四皇子确定了一下那五十里国境线要怎么个划法,呵,他可小气得紧呢。”
张氏听到季青枫竟然已经开始跟李容昔商议事成之后的国境线划分,当即便不再质疑燕仪先前的说法。
那兵长听他们几个颠倒黑白,还越说越来劲,气得牙痒痒,对张氏说:“娘娘莫听小人胡言!”
季青枫斜睨了他一眼,说:“方才你质疑她为何明明是虞国宫中人,却同我走在一起,是也不是?”
“哼!”兵长愤愤地哼了一声。
季青枫说:“那我告诉你,从今日起,这女子不是什么虞国宫婢,是我季青枫的女人,你若再敢对她不客气,这笔账我不记在你的头上,要记在你主子李容昔的头上!”
张氏一听这话,骇了一大跳,喝止了那兵长还要反驳的话语,说:“你给我退下!莫要冲撞了贵客!”
季青枫也不同她客气寒暄,说:“贵妃娘娘,本王还要和爱妾有路程要赶,就不同你们在这里辩论浪费时间了,娘娘好自为之。”
说罢,他搂过燕仪,牵着马横穿田庄而去。
那兵长还想再追,口中喊着:“娘娘,他们有鬼!”
只是张氏已放他们离开,旁人干着急又有什么用?
燕仪心里道一声苦也,竟还是被这小子给追上来了,看来是跑不了了,难道真要跟他一路回云间城去吗?
季青枫与她并肩而走,口中嘲道:“还以为你当真能逃之夭夭了,原来离了我,连这一亩三分地都跑不出去。”
燕仪嘴里也不闲着,说:“哼,连对付几个追兵尚且要挂彩,你也就在我面前耍耍威风。”
季青枫将受伤的手臂往后缩了缩,口中道:“呸!就凭那几个小兵,也想伤的了我?”
原来,这手上的伤倒不是被李容昔派出来的追兵给打伤的,而且前日与沈复深打了一架挂的彩,后来又被燕仪给狠狠咬了一口,好不容易才结了点血痂,今日用了些力气,便又崩开了口子。
李容昔坐镇纪城之中,听着传令兵越来越急促的报告。
沈复深的大军已攻到东城门下,激战了一天一夜,城楼之下尸横遍野。
于秋玉一遍接一遍地催促李容昔从西城门逃走,李容昔无论如何都不肯走,但派出去追截燕仪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他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四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手底下的几个将士都如此劝谏。
“青山?哪里还有青山?”李容昔张目四望,眼见人人浴血,个个杀红了眼。
只是他起兵时,拥十万兵士,与沐府二十万精锐遥相呼应,还有那许多的助力,声势何等之众。
到如今,树倒猢狲散,李红雪望风而逃,大量将士不战而降,竟只剩下这些人还守在跟前了。
挨到第三日,叛军已是强弩之末,沈复深派来劝降的使臣,被他斩了七拨,如今也下了最后通牒。
李容昔浑身是血,杀红了眼,对那使臣说:“他沈复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招降我?滚!滚!”
手起刀落,砍下了第八个使臣的脑袋。
这天,本应是除夕之夜。
只是大虞境内,无人可安然守岁。
往年这天夜里,家家户户都该挂红灯,而这一年的除夕,取而代之的却是门楣上已凝成褐色的鲜血。
季青枫完全没有想到李容昔会败得如此之快,导致他们即便出了纪城,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往西走。
安南大将军计功志的队伍自打散了沐府叛军后,收拢力量,奉太子之命从南边绕过伏牛山,居然釜底抽薪,将纪城以西的几座城池都收了回去,牢牢地控制在了手里,把纪城隔成了一座孤岛。
季青枫手里头拿着的李容昔的通行文书成了一张废纸,甚至还不如废纸,揣在怀里只会让人将他们当成是叛军一党,只好扔掉。
但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没法再往前走一步了,只好往回走。
往回走,四面喊杀,战事未歇,他们竟无地可避。
“你是燕国亲王,不管是叛军还是平乱军都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倒是成天像个过街老鼠一般躲躲藏藏,好生窝囊。”燕仪说道。
“比起你那位太子相好把你找到了,从我身边带走,我宁可做个缩头乌龟,你管得着吗?”季青枫说。
这天夜里,他们只能隐在一处破屋里勉强避寒,屋子荒废已久,除了有个顶外,四面都漏风,燕仪不自觉地往火堆坐得近了一些。
季青枫一把拉住她的衣裙,责怪她:“衣裳都要烧进火里了!”
燕仪因又饿又冻,还看不到逃走的希望,对他越发地没有好气,说:“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两人这么坐了一会儿,窗外无月也无星,甚至连阵风都不再吹了,也感到无趣,各自裹紧了衣服睡觉。
而不远处的纪城之中,也是一派安静肃杀。
李容昔放出话去,非要见到太子李容与,否则宁死不降,但当李容与星夜飞骑来到城门之下时,他却迟迟不肯露面,反而将城门大开,唱起了空城计。
心腹太监于秋玉来到阵前,扬言要太子一人单独进城,否则李容昔就要将一女子的头颅悬挂于城门之上。
这是多明白的请君入瓮之计,有点脑子的人都绝不会在这马上大胜的时刻孤身涉险。
但李容与在听到“女子”之时,心中却慌乱了几分:难道燕仪,竟落入了李容昔的手里?
虽然落英极力相劝,但李容与还是决定一个人入城,哪怕只是万一,他也不能让燕仪遭到危险!
李容与入得城中,只见到城里遍地尸骸,因先前火攻,道路两旁还有许多未熄的火苗,大量房屋建筑都已损毁,一丝活人气也无。
李容昔端坐在厅上,并没有穿兵甲,反而套了件墨青色的长袍,一头乱发未梳,双目通红,眼窝凹陷,仿佛入定了一般。
半月未见,他这个四弟,竟像是从炼狱里归来的一般,容颜气质都已大改。
厅中并没有旁人,甚至都没有李容与一开始以为的刀斧手,那于秋玉将人带到以后,向李容昔行了一礼,也就退下了。
李容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问:“燕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