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因前两日还下了点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也格外料峭了些。
原备着要给太后千秋节祝寿的戏班子,早早在清凉殿外搭好了戏台,只因天气有些冷了,皇帝怕太后吹着风,特地又挪到了凤藻宫。
凤藻宫的地方虽没有清凉台大,但建在背风处,又够敞亮,太后很是满意,从午间起便一直坐在凤藻宫里听戏。
一出长生殿翻来覆去唱了三遍,太后却还没听厌,一众嫔妃命妇也都陪着,好不热闹。
倒是皇帝,一向不太爱听戏,坐了一个时辰便坐不住了,佯称还有折子要批,逃回了御书房。
太后知道小辈们陪着她这个老婆子热闹,实际上都是没耐性的,便也不拘着众人,李容承他们几个,早就笑嘻嘻去了偏厅,玩起赌马投壶来。
宫里宫外,来贺寿的众臣与命妇倒是都不敢错了规矩,老老实实陪着太后听戏。
到了晚间,便算是中秋家宴,地点设在重阳宫。
一应臣工领了月饼,上来磕了头,都散了,只留下各宫嫔妃、皇子公主,以及几个宫外的王爷王妃,那也熙熙攘攘坐了三四十张席面。
御膳房这一天,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
诸位御厨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新菜,各自起了团花锦簇的名字,一样样端上桌去,从早晨到晚间,没有一刻停歇。
因御膳房事最多,就连珍宝司的、织染司的都被调来临时打下手,御膳房地方本来很大,今日倒是挤了满满当当的人,差点就要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燕仪负责的,虽说是最不要紧的汤品,这一天也是给她多拨了十来个宫人,连着从前就有的那七八个人,乱糟糟搞得热火朝天。
不同的主子有不同的口味,既要做得咸淡得宜又要在出锅的那一霎恰好醇香浓厚,还要保证从御膳房端到重阳宫的路上不会凉掉,端上席面的时候温度刚好不烫嘴,可真是项技术活。
好在,御膳房早早准备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个传膳太监将东西端过去的路线都是计算好了的,保证不会忙中出错。
燕仪煮的第一道汤,是花开富贵芙蓉凤枣汤,内有八宝,取个好听吉祥的意头,是道开胃汤。
这道汤配着原是苏州糕点师傅的马御厨做的五谷登封玫瑰桂圆糕,正是绝配。
果然,太后吃了赞不绝口,一声“赏”,一层一层递到御膳房来,众人听了,心里大石落地,这个头开得好,今天的大事便了了一半。
接下来,各个御厨用尽毕生功力做出的珍馐一样一样被递出去,宴席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海天翼亲自上阵,要做宴席最后给太后献上的寿桃。
其实席面上,太后面前倒是堆着高高的一大盘寿桃,那是早间便做好了的,颗颗饱满,色泽红润,煞是好看。
但那盘寿桃是好看不中用的,为了那表面的光泽感,添的酵粉量少,且早早地摆了出去,早凉掉硬掉了,因此太后与众人并不会吃。
真正要吃的寿桃,得宴席开席之后现做,做得个儿小小的,面粉发得松松软软的,里头包的馅儿也得新奇有趣,才能入太后娘娘的玉口。
这边海天翼刚亲自和好面,连忙叫帮厨把模具拿来。
那帮厨应了一声去了。
这小寿桃要用的模具跟前面大寿桃用的不是同一套,大寿桃的那套是御膳房用惯了的,小的那套却是皇帝为表孝心,派人去大兴安岭专门伐的红松木,请了京城最好的匠人刻的,上面印花便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字,很是珍贵。
那套小的如今还收在库房里,好好地拿檀香熏着呢。
海天翼骂了一声:“龟儿子,这么要紧的事情不晓得提前拿过来放好,偏要这时候耽误工夫!”
马御厨赔笑道:“原本早就拿出来晾晒洗净了,只是前两天下了雨,只好又收进库房里去。”
正说着,那小帮厨太监却哭丧着脸回来了,口中叫道:“不好啦!”
海天翼骂道:“小赤佬,大喜的日子,摆这脸子,不要命了!”
那小太监手里拿着一个大檀香木盒子,耷拉着脑袋放到了案上。
海天翼一脸疑惑地打开一看,可不得了,那模具上竟起了霉斑!
“想是前两天下雨,盒子受了潮,海总管,这可如何是好?”小太监哭道。
不止小太监要哭,海天翼更想哭。
这寿桃是宴席的重中之重,眼看着中秋宴已经开席,寿桃却做不成了,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还用原来那套吧?”吴御厨说。
那盘中看不中吃的大寿桃,就是他做的,太后瞧见了那样子,可很是满意呢。
“那套太大,蒸出来的寿桃只有个样子,口味却蒸不透,若是娘娘吃了不满意,定要叫她以为咱们御膳房不上心。”海天翼否决了。
“如今是只有那一套模具吗?”吴御厨问。
那小太监耷拉着脑袋,说:“模具是有,但这套红木的是有印字的,皇上特地嘱咐了印字,若做了别的寿桃,模样再好看,皇上瞧见了没有字,终究是要责怪的。”
“要印字,还不简单?”燕仪见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出声。
海天翼看了她一眼,冷哼道:“如今这档口,燕司膳就不要再来冷嘲热讽的了吧。”
燕仪本有了个好点子,正打算说出来,被海总管这样一激,登时也有些不高兴,便闭口不言。
她早先吃过太拔尖冒头的亏,因此到了这时候,也就不好太过显眼,干脆蹲去灶边添柴。
海天翼也不理她,只管与众人商量法子。
他拿过那小太监手里的红木模具,一个个取出来细看了,其实霉斑长得倒是不严重,若是拿清水洗净擦干了,也还勉强能用,就是闻着一股子霉味,却没法去掉。
“不如咱们将面粉里揉进五谷颜色,添些香料,做成五色寿桃,怎么样?”马御厨提出了一个点子。
海天翼却又否决:“若是寻常糕点,也就罢了,寿桃是要大火快蒸的,一受热,那颜色就不好看,再说了,用香料,香气熏天的,还怎么吃?”
“只消调配得宜,用料别太重,或可一试。”吴御厨说。
这法子虽然不好,但此刻事出紧急,也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只好一试。
当下众人各自分派活计,有人去和面,有人去清洗霉斑,有人去试香料。
霉斑很不好洗,差点就要将那模具表面的漆胶都挖掉一层,弄了半日,才勉强磨掉,那一股子霉味却仍然还在。
若是寻常贫寒人家,这点儿霉味倒是不会觉得如何,可宫中皇帝太后的嘴何等金贵,怎能让他们尝到一丝霉味?
海天翼拿着那模具看了又看,不断摇头。
这时候,吴御厨派人搬了堆沉香檀木来,说:“用这些木材将模具烤烤火,或许把那原木的清香给熏进去,就好了。”
燕仪听了,忍不住小声对郎官儿嘀咕:“他当这是烟熏肉呐!”
郎官儿问:“这法子不成吗?”
燕仪小声说:“我没试过,吴御厨是有三十年经验的老师傅了,或许他试过,也未可知?”
吴御厨四下一看,众人都在忙,便指使郎官儿说:“你,去烤火!”
郎官儿得令,便寻了石棉网来,将几个模具都拢到网上,在外院里支起一个火堆,把模具挂到上方,将那些沉香檀木都烧在底下。
这些木头,都是上好的材料,向来都是手工匠人把玩的,一斤便直二两银子,就是皇宫大内,什么人舍得拿这些宝贝当柴烧?
这吴御厨也真是豪气,敢情用的都是皇家的银子,不用他自己出钱。
郎官儿一边烧,一边咋舌,只觉得自己在烧钱。
吴御厨也不知道这样烘烤,到底能不能去掉霉味,就站在郎官儿身边盯着。
眼看那沉香檀木在火中烧得哔哔啵啵,散发出极其浓郁的香气来,简直可以香飘十里,三日不散。
郎官儿被那香气熏得鼻子痒痒,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吴御厨也站得远了一会儿,心想这样浓郁的香气,总该能盖住那霉味了吧?
然而,没一会儿,却出了问题。
郎官儿守着火堆,听见了木头开裂的声音。
声音很轻,若不是他这样离得近的,根本听不见。
一开始,他还只当是底下木柴被烧裂了的声音。
毕竟那几个模具都被挂得高高的,压根儿碰不到明火,中间还有石棉网阻着。
直到他觉得熏差不多了,将火灭了,取下被烘干的模具来,才发现,其中有个模具,棍子一碰,便裂成了两半!
他慌得要命,也顾不得烫了,直接伸手去拿其余的,把手指都烫得通红。
吴御厨瞧着他神色不对,连忙抢过来,将一块模具拿到手里,稍一用力,就被掰成了两半!
原来,红木性软,最受不得高温,遇热便会裂开。
他们这么一折腾,霉味是没有了,但却是适得其反,毁了所有的模具!
吴御厨不可置信地捧着模具,跪倒在地。
毁了御赐的宝物,他要如何交差?
郎官儿又惊又怕,手一抖,剩下的几个模具全都啪啦啦掉到了地上,摔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