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王朝针对僧录司中的官员有个特殊的规矩。
能入僧录司中人,“德高望重”四个字必不可少,他们更是当权者管理佛门的重要官员,因此僧录司中人若要退隐,只要等到年龄到了便可。
但若是要中途还俗,不仅是对皇室选拔人才的质疑,佛门子弟也会对此颇有非议,所以要僧录司中人还俗不能像普通僧众一样归还度牒削去僧籍便可,还需要皇帝的特赦令。
但若皇帝下了这道特赦令,就意味着皇帝“识人不准”。
就算僧录司的人都是先皇所找来的,但其背后也有万千僧侣所举荐之过,宋子安下了这个特赦,不仅是在打先皇的脸,还是在打这万千僧侣的脸。
宋子安的心情不是很好,但他的脸色倒是没怎么变,他对僧录司素来不看重,若非必要,他甚至还想将僧、道录司一并裁撤了。
宋子安抬了抬手,谢恒等人默默告退,宋子安此刻才道:“你是僧录司最年轻的‘大师’,当年先皇对你赞不绝口,曾夸你‘灵气聚顶,沉若古松’,所以朕不喜僧录司,却也不曾动它,你可明白?”
慧觉沉声,“先皇栽培之恩,慧觉铭感五内。”
“但你要还俗,”宋子安气势一冷,“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慧觉苦涩道:“慧觉愧对先皇,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这般干脆利落地认错,倒让宋子安不好责问他了,宋子安想起上次慧觉送来的药,神情缓和了一下,“朕要知道原因。”
慧觉去蓦地沉默,想要拿起佛珠,又将手收了回去,俄而,嗟然一叹,“慧觉生于寺庙,父母皆是流民,无能养育,是以,慧觉也长于寺庙。慧觉此半生,与佛为伍,心中不从不存他念。”
宋子安挑了挑眉,如此,他倒是越加好奇慧觉何以要还俗了。
“只是……”慧觉抬起头,“慧觉的劫数到了。”
“劫数?”宋子安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和尚嘴里的劫数,仿佛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但他偏不信注定。
慧觉笑了一下,“佛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贫僧在寺庙里待得太久,所见相如一,看似‘沉若古松’,其实弹指即破,已无资格再领百僧。”
宋子安心下一动,有些兴奋地试探道:“你……犯戒了?”
慧觉抬了下眼皮,默然点头。
离僧去佛,于他而言,如同离家去国,在这个时候看好戏似乎有些不厚道。
宋子安咳了一声,正色道:“若是如此,的确再无资格,但朕这特赦令形同惩罚令,据朕所言,你应当在黄庙领受仗击两百?”
两百仗责,非死即残,宋子安沉声道:“其实你当不当僧人,朕并不在意,但先皇曾对你夸口,朕总要问上一句。这两百杖责一过,再想回你的佛门,可就难了。”
慧觉叩首,以头轻触佛珠,“尊佛者,出家在家无所不同。”
宽袖能容,自觉觉人,若做不到,又怎么称得上是“慧觉”。
宋子安目光一扫,看向他那雪白的僧衣,无来由地有些惆怅,这人世间纷繁俗物太多,连这自小皈依佛门的僧者,都染上了尘埃。
他实在小在佛门长大的僧人,出生注定了他的道路,说起来,倒跟自己有些想像。
“你的特赦令,朕会给你,”宋子安道,“说说你第二个请求吧。”
“是,”慧觉抬头,静静地注视着他,“贫僧恳请圣上,请让贫僧为绉雪探脉。”
宋子安怔了一下,随即蹭地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险些冲昏了理智,却又在最后关头恹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朕,你犯了什么戒。”
慧觉淡淡回道:“色戒。”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震呵声蓦然惊破平静,谢恒慌忙闯进了太和殿,还当是慧觉因故跟宋子安动起了手来,已然开始拔刀。
然而,等他闯了进去,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宋子安暴怒,但慧觉却平静地像顽石,无声盘坐在太和殿当中,没有半分惧怕,宋子安抬起了手,颤抖地指着慧觉,嘴唇动了数下,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正在这个时候,周弥忽然走了进来,踌躇道:“皇上,洛凌洛大人派人入宫,请慧觉师傅入大理寺探监。”
宋子安豁然抬头,目光如要吃人般凶恶,周弥脸色发白,条件反射地跪了下去,“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宋子安脸色难看,又见目光移回到了慧觉身上,沉沉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何人知道?”
慧觉摇头,“这是意外,无人知晓。”
意外?宋子安勾了下嘴角,露出冷笑,他可不信这种事还有意外,就算他本就有意放绉雪出宫,但只要她“华妃”的名头一日不除,她就不该行如此无耻之事!
莫非,这是报复?
宋子安忽然心头一动,仔细打量起慧觉,此人看似低沉若谷、静若老僧,自小修佛,着实不像会擅动情欲之人。
慧觉又道:“圣上明鉴,贫僧话无虚言,更能断定,绉雪当日情绪失控,与昨日并无二致,合该是有心人加害。”
宋子安表情蓦然怪异了一瞬,“你想说,你是证人?”
慧觉惭愧地低下头,“贫僧……正是。”
宋子安都忍不住要大笑了,用这种事来作证,说出来他皇族颜面往哪儿搁?实在荒唐可笑!
但他不能笑,宋子安深吸口气,声音发狠,“这第二个请求,朕也可以答应你!滚出宫去!从今日起,无诏不得入宫……”
他顿了顿,又转过身,面对这龙椅背后的金龙屏风,沉声道:“此事若有第四个人知道,朕,会要你的命!”
慧觉下意识闭了下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盘膝的腿跪在地上,慧觉高声道:“草民,谢主隆恩!”
随即,慧觉站起了身,对着宋子安再行了一个佛礼,方才转身告退。
谢恒捡起地上的佛珠,放在了御案之上,慧觉留下此佛珠,何所言喻,不言自明。
宋子安道:“谢恒,送慧觉出宫!”
宋子安拿起了佛珠,目光诡异地变了变,而后走出了太和殿,周弥急问:“圣上欲往何处?”
“飘雪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