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僧录司的慧觉身着僧衣,默默站在了飘雪苑外。
后宫重地,有五种男人不挡,一是皇上,二是禁军,三是太医,四是太监,五就是和尚与道士。
僧侣俊秀干净,合掌闭目,手脚持平,目不斜视,神色淡然,远远看去,竟有几分飘然出尘,云缠雾绕,与这宫中繁华,真是半点都不沾边。
安茹意初出飘雪苑,便恍惚觉得这僧人和皱雪竟颇为相似,因为两人都很清冷。
慧觉只是静静站在外边,仿佛就能让人想起那高山之上清雅古朴的寺庙,他一开口,安茹意耳边仿佛就响起了空谷旷远的撞钟声。
安茹意原先不信神佛,但自自己重生归来,她便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而神鬼之事,远而敬之。
“大师,”安茹意也合了合掌,“有劳了。”
慧觉抬头,目如古井无波,淡淡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娘不必谢贫僧,贫僧却要感谢娘娘大发慈悲之心。”
安茹意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茹意破茧重生,也不过是对华妃感到同情,大师谬赞了。大师,请随我来。”
这位慧觉师傅看着年纪不大,但的确有几分本事,单单那股能令人平心静气的气态就值得人赞叹。
安茹意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让,若不是高僧大能,又岂能获百僧举荐,入朝廷当职?
及至宣华宫,门口两个太监对他们笑着行礼,安茹意抬了抬手,带人径自走了进去。
巧儿从门里迎了出来,欢欢喜喜地比着手势,“啊!啊啊……”
安茹意看着她的动作想了片刻,随即笑道:“你是说雪姐姐今天喝了两碗姜汤?还被辣到了舌头?”
巧儿连连点头,安茹意噗嗤一声笑出来,忙脚步加快,“那本宫得进去好好看看,雪姐姐每天都面无表情的,今儿可算是有点动静了。”
巧儿呵呵笑着,安茹意进屋一看,就见皱雪那张呆然的脸透出些许红色,比她身上那件石榴裙还要赏心悦目,唇瓣微张,眼神略带些无措。
安茹意就看了一眼,就捂住嘴巴大笑起来,边笑便道:“哈哈哈哈,好……好歹有个人气了!噗……”
皱雪嘴唇颤了颤,没有说出话来。
慧觉注视着自己的病人,忽而露出一丝了然,转眼又是古井无波,默默站在身后,双掌合十。
邱紫小心为安茹意顺着气,安茹意半晌才停下来,上前把皱雪扶到桌边,对慧觉道:“大师,烦请你看看姐姐的伤,可有方法替她拔毒?”
慧觉颔首,无声走到皱雪面前,一低头,两双同样淡漠的眸子便撞在了一起,好像清晨的露珠坠入无欲的幽潭,她眨了下眼睛,幽潭就微微泛起了波动。
慧觉道:“娘娘,请将手给贫僧一观。”
皱雪无动于衷,安茹意也不意外,直接将她的手递给了慧觉,慧觉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搭,不多时,又换了左手。
良久,慧觉眼帘一抬,手指慢慢往上,触及皱雪的玉颈,在领口之外拂过。
殿中静默半晌,安茹意下意识压低声音,无来由地怕自己破坏了某种安宁的气氛,“大师,你可有法子?”
慧觉颔首,却道:“贫僧却可为其拔毒,但娘娘目下身体羸弱,恐无法承接贫僧内功,易伤经脉。”
安茹意长舒口气,笑道:“能治就行,不满大师,茹意已经从周扶那里得了强身健体的法子,此次便是想请大师再诊,或有所准备,我们也好早日准备妥善。”
慧觉凝注着皱雪,如古钟凝注着其下山川,他之一刻,她之一年。
皱雪愣愣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指,一动不动。
慧觉唇边隐有一丝笑意,旋即看向安茹意,“贵妃娘娘,华妃娘娘只需养好身体,但有所需,贫僧自会准备,半月之后,贫僧即开始为华妃娘娘拔毒。”
“如此,多谢大师,”安茹意轻抚这皱雪的长发,“雪姐姐,茹意真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惜,也不知你恢复正常意识还要几年,唉……”
慧觉敛眸,默了默道:“贵妃娘娘,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安茹意抬头,“若是为了姐姐拔毒,大师但说无妨,我一定会尽力。”
慧觉颔首,“拔毒之时,除贵妃娘娘与其贴身侍女之外,务让外人打扰,便是皇上有心来此,也许阻止。”
安茹意一怔,微微有些尴尬,佛僧之人,少见宫中诡秘,有些事更是少闻。
她咳了一声,道:“此事大师尽可放心,圣上有心将未曾承宠的妃子放出宫外,先皇亦曾为之。为保雪姐姐清誉,他是不会轻易踏足这宣华宫的。”
皱雪平静的眸子忽起波动,慧觉随即赞道:“圣上所为,实乃大善。”
安茹意后问了巧儿皱雪所用膳食起居可曾全数备妥,见她都点头,方才道:“宣华宫已无大事,本宫却要赶着回去喝保胎药,大师,茹意再送你一程,请吧。”
“贫僧多谢娘娘。”慧觉垂眸道。
两人复出宫外,安茹意回头看看宣华宫,巧儿蹲在皱雪面前轻笑,行走的宫女和太监对她行以注目礼,宣华宫的门匾已不再有尘灰。
她笑了笑,又回头道:“这皇宫到处都是宫殿,宫殿里到处都放着不自由的人,能少则少吧。”
慧觉看看她,“娘娘心慈。”
“心慈吗?”安茹意伸手摸着肚子,慢慢翘起嘴角,笑得温和又赶紧,“兴许我只是在给自己的孩子积攒阴德罢了。”
“菩萨谦逊,其心柔软,凡见众生,常见‘善来’,”慧觉若有所思道,“贵妃娘娘有离苦之心,必有善报。”
安茹意好奇的“哦”了声,随后笑道:“不瞒大师,茹意出生尊贵,但于闺阁中多受继母幼妹陷害虐待,几度死里逃生……”
她顿了顿,续道:“但后来因缘际会,茹意有了重来的机会,总想先母保佑、天可怜见,而今继母垂死,妹妹被打入冷宫,倒也有我的推手,大师还觉得我心善吗?”
慧觉停下脚步,深深行礼,“‘种如是因,结如是果’,而今因果已成,娘娘可有赶尽杀绝?”
安茹意缓缓摇头。
慧觉笑了起来,和善尔雅,“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