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曰: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①,情有节②。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③。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④,虽神农、黄帝⑤,其与桀、纣同⑥。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⑦。由贵生动⑧,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
俗主亏情,故每动为亡败。耳不可赡⑨,目不可厌⑩,口不可满;身尽府种,筋骨沈滞,血脉壅塞,九窍寥寥,曲失其宜,虽有彭祖,犹不能为也。其于物也,不可得之为欲,不可足之为求,大失生本;民人怨谤,又树大雠;意气易动,然不固;矜势好智,胸中欺诈;德义之缓,邪利之急。身以困穷,虽后悔之,尚将奚及?巧佞之近,端直之远,国家大危,悔前之过,犹不可反。闻言而惊,不得所由。百病怒起,乱难时至。以此君人,为身大忧。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
古人得道者,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奚故?论早定也。论早定则知早啬,知早啬则精不竭。秋早寒则冬必暖矣,春多雨则夏必旱矣。天地不能两,而况于人类乎?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
尊,酌者众则速尽。万物之酌大贵之生者众矣,故大贵之生常速尽。非徒万物酌之也,又损其生以资天下之人,而终不自知。功虽成乎外,而生亏乎内。耳不可以听,目不可以视,口不可以食,胸中大扰,妄言想见,临死之上,颠倒惊惧,不知所为。用心如此,岂不悲哉?
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孙叔敖之遇荆庄王为幸。自有道者论之则不然,此荆国之幸。荆庄王好周游田猎,驰骋弋射,欢乐无遗,尽傅其境内之劳与诸侯之忧于孙叔敖。孙叔敖日夜不息,不得以便生为故,故使庄王功迹著乎竹帛,传乎后世。【解说】
本篇旨在论述节欲养生。文章指出,人的感情欲望是天生的,在这一点上,“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与一般人的不同就在于圣人“得其情”,因此“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俗主“亏情”,所以“每动为亡败”。“得其情”与“亏情”的关键就在于是否珍重自己的生命。本篇的思想近于荀子的“节欲”说。老、庄提倡的“无欲”、孟子提倡的“寡欲”,虽从根本上说也是要人们“节欲”,但与本篇“节欲”思想仍有着程度的差别。文章还指出,“天地不能两”,因而功业与生命同样不能两全。从“法天地”的观点出发论述了“贵生”的主张。【注释】
①情:感情,指人的好、恶、喜、怒、哀、乐。
②节:节制,适度。
③过:过分。
④不肖(xiào):不贤,不善。一:同等,一样。
⑤神农:传说中的远古帝名。古史又称炎帝、烈山氏。黄帝:传说中的远古帝名,姬姓,号轩辕氏、有熊氏,是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古人把神农、黄帝看作圣王的代表。
⑥桀:夏代最末一个君主,名履癸。纣:商代最末一个君主,名受。古人把桀纣作为暴君的典型。
⑦情:这里指适度的感情。
⑧由贵生动:等于说由贵生而动。贵生,即尊生。
⑨赡(shàn):充足。
⑩厌:满足。
府种:通“腑肿”。即浮肿。
沈(chén)滞:积滞而不通畅。沈,后代多写作“沉”。
九窍:九孔。包括阳窍七(眼、耳、鼻、口)、阴窍二(大、小便处)。寥寥:空虚的样子。
曲:这里是“遍”的意思。
彭祖:传说是颛顼(zhuānxū)帝玄孙陆终氏的第三子篯铿(jiānkēnɡ),善养生之道,活了八百岁,尧封之于彭城,故称彭祖。
不可得之为欲,不可足之为求:等于说“欲不可得,求不可足”。宾语“不可得”、“不可足”前置。有人认为“之为”在语法上标志宾语前置。
(jué)然:流行疾速、不坚固的样子。
矜(jīn):夸耀。
德义之缓,邪利之急:等于说“缓德义,急邪利”。宾语“德义”、“邪利”前置,用“之”复指。下文“巧佞之近,端直之远”与此句式相同,意为近巧佞,远端直。缓、急、近、远,这里都用如动词。
以:通“已”。已经。
怒:盛。猛烈。
君:用如动词,给……做君。
择:区别。
论:这里指贵生的信念。
啬(sè):爱惜。
两:这里是两全的意思。
尊:酒器。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樽”、“罇”。
大贵之生:指君主的生命。
资:供给。
扰:搅乱。
想见:这里指因病胡思乱想而见到各种幻影。
上:时,时候。
颠倒:指神经错乱。
孙叔敖:即(wěi)敖,字孙叔,春秋楚人,初隐居海滨,后为楚庄王令尹。遇:知遇,受到赏识。荆庄王:即楚庄王,春秋楚国国君,芈(mǐ)姓,名旅(他书或作吕、侣),公元前613年—前591年在位,为春秋五霸之一。
田:打猎。这个意义后来写作“畋”。
弋(yì):以绳系箭而射。
傅:付。
便:利。故:事。
竹帛:竹简和白绢,古代用以书写文字,后指称史书及一般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