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原文】
宋《李希声①诗话》曰：“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
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
憎。”②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
气格凡下\"者也。
【注释】①李錞：字希声，北宋诗人。②见南宋文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
【译文】
宋代《李希声诗话》说：“唐人作诗正是以风神格调高雅古朴
为主，虽然意旨淡远辞语疏散也都是优秀作品。后代诗人的作品有
的情趣低下，气格鄙俗，总使人感到面目可憎。”我认为北宋词也不
妨淡远疏散。至于史达祖以后的词人，正属于\"情趣低下，气格鄙俗\"
这一种。
三十五
【原文】
余友沈昕伯①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
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
锦锈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
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②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注释】①沈纮：字昕伯，王国维就读于东文学社时的同学。②晏氏父子：指
北宋词人晏殊与其子晏几道。
【译文】
我的友人沈纮从巴黎寄给我一首《蝶恋花》：“帘外东风随燕
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霉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
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
字闲花鸟。”这首词和晏殊、要几道父子的作品相近，南宋词人是写
不出来的。
三十六
【原文】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①，政治家之言也。”长
陵亦是闲丘垅，异日谁知与仲多\"②，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
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
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
禁也。
【注释】①此句出自罗隐的《炀帝陵》。罗隐，原名横，字昭谏，唐代诗人。有诗
集《甲乙集》传世。②此句出自唐彦谦的《仲山》。唐彦谦，字茂业，自号鹿门
先生，唐代诗人。
【译文】
“君王枉把平陈北，换得雷塘数亩田\"这是政治家的语言
“长陵亦是闲邱陇，异日谁知与仲名\"这是诗人的语言政治家的
眼光，局限干一人一事诗人的眼光，则通古今而观之，训人观察
事物，必须用诗人的艰光，不能用政治家的眼光，所以，感事、怀古
等作品，应当和寿词一样，都是词人不应写作的。
三十七
【原文】
《沧浪》①、《凤兮》二歌②，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辞》之
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③。五
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④、左太冲⑤、郭景纯⑥、陶渊明，而前
此曹、刘⑦，后此陈子昂⑧、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
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
不与焉。
【注释】①见《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
濯我足。”②《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
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③王褒、刘
向：皆为西汉文学家。④阮籍：字嗣宗，三国魏诗人。⑤左思：字太冲，西晋
文学家。⑥郭璞：字景纯，东晋文学家。⑦曹、刘：指汉末建安诗人曹植、刘
桢。⑧陈子昂：字伯玉，唐代诗人。
【译文】
《沧浪》《凤兮》这两首歌，已经开创了楚辞的体格，然而楚辞
最工致的作者，应属屈原、宋玉，而他们之后王褒、刘向的作品不在
其中。五言古诗最工致的作者，应属阮籍、左思、郭璞、陶潜，而他们
之前的曹植、刘祯，他们之后的陈子昂、李白不在其中。词最工致的
作者，应属李后主、冯延巳、欧阳修、秦观、周邦彦，而他们之前的温
庭筠、韦庄，他们之后的姜夔、吴文英，都不在其中。
三十八
【原文】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
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
轩数人而已。
【译文】
唐五代词，虽然有警句，却没有全篇结构细密的作品。南宋
名家词，虽然有全篇结构细密的作品却没有警句。既全篇结构细密
又警句超拔，只有李后主降宋以后的作品，以及欧阳修、苏轼、秦观、周邦彦和辛弃疾这几位词人的作品。
三十九
【原文】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
其失相等。然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而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
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译文】
唐五代北宋的词人，是娼妓优伶。南宋以后的词人，是凡夫
俗子。二者的过失大体相等。然而词人之词，宁肯失之娼妓优伶，
也不失之凡夫俗子。这是因为凡夫俗子比娼妓优伶更加令人生厌。
四十
【原文】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
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
悔，为伊消得人瞧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译文】
《蝶恋花》独倚危楼这首词，既见于欧阳修的《六一词》，又见
于柳永的《乐章集》。我认为：柳永不过是轻薄浪子，只能说出\"奶奶
兰心蕙性\"这种话。”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话
不是欧阳修就一定说不出来。
四十一
【原文】
读《会真记》①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
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
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②语。龚定庵③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
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
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④，亦有此感。视永叔、
希文小词何如耶？
【注释】①《会真记》：即《莺莺传》，唐传奇，元稹作。②儇（xuān）薄：轻
薄浮滑。③龚自珍：号定庵，清代诗人。此为《己亥杂诗》第三百一十五首。
④康与之：字伯可，号顺庵，南宋词人。
【译文】
读《莺莺传》的人，厌恶张生的轻薄无情而宽恕他的非礼之行。
读《水浒传》的人，宽恕宋江的横行残暴而责难他的虚伪机诈。这是
人们共同的态度。所以，艳词可以作，只是万万不可作轻薄的言辞。
龚自珍诗说：“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
便说寻春为汝归。”这个人的轻薄无行，跃然纸上。我们读柳永、康
与之词也有这种感觉。如果和欧阳修、范仲淹的小词加以比较，又
感觉如何呢？
四十二
【原文】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
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译文】
词人不仅对人事应该忠实，即使对一草一木也必须有忠实之
意，否则便是所谓游词。
四十三
【原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①文字之事，于此二
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②。无内美而但有修
能③，则白石耳。
【注释】①语见屈原《离骚》。②内美：指高尚的人格。③修能：指卓越的
才能。
【译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创作，这二者缺
一不可。然而词乃是抒情作品，所以尤其重视内美。没有内美而只
有修能，姜夔就是如此。
四十四
【原文】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
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①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注释】①严重：此处意为严肃、庄重。
【译文】
诗人把一切外物都看成游戏的材料。然而这种游戏却必须
诚心诚意地进行。所以，诙谐和郑重这两种态度也不可缺一。
人间词话附录
一
【原文】
蕙风词小令似叔原①，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
彊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②，果何为哉！
【注释】①况周颐：号蕙风，近代词人。有《蕙风词》《蕙风词话》。②况周颐
晚年生活困顿，在词作中写有\"卖书\"\"无米\"等内容，故王国维言：“天以百凶成
就一词人。”
二
【原文】
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及《苏武慢》\"寒夜闻角\"
二阕，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
三
【原文】
彊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笔力
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
四
【原文】
蕙风\"听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至《题香南雅
集图》诸词，殊觉泛泛，无一言道著。
五
【原文】
（皇甫松）①词，黄叔旸②称其《摘得新》二首为有达观之
见。余谓不若《忆江南》二阕，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③上也。
【注释】①皇甫松：字子奇，号檀栾子，唐代词人。有《檀栾子词》。②黄昇：
字叔旸，号玉林，又号花庵词客，南宋词人。③刘禹锡：字梦得，唐代诗人。
六
【原文】
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
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
谢优劣论可知矣①。
【注释】①颜、谢：指南朝宋代诗人颜延之、谢
灵运。语见《南史·颜延之传》：“延之尝问鲍照：
\'己与谢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诗如初发芙
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
钟嵘《诗品》引云：“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
错采镂金。”
七
【原文】
（毛文锡）①词比牛、薛诸人②，殊
为不及。叶梦得③谓：“文锡词以质直
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
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
功》而不及者。”其言是也。
【注释】①毛文锡：字平珪，五代前蜀词人。有
《毛司徒词》。②薛昭蕴：或疑即薛昭伟，五代
前蜀词人。有《薛侍郎词》。③叶梦得：字少
蕴，号石林居士，南宋文学家。有《石林词》《石
林诗话》。
八
【原文】
（魏承班）①词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高于毛文锡，然皆不
如王衍②。五代词以帝王③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注释】①魏承班：五代前蜀词人。有《魏太尉词》。②王衍（其与西晋清谈家
王衍姓名相同）：初名宗衍，字化源，五代前蜀后主。有文才，能为浮艳之辞，后
为后唐所灭。③指五代时期南唐中主李璟、南唐后主李煜、前蜀后主王衍等帝
王。
九
【原文】
（顾夐）词在牛给事、毛司徒间。《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阕，
亦见《阳春录》①。与《河传》《诉衷情》数阕，当为最佳之作矣。
【注释】①《阳春录》：即《阳春集》，冯延巳词集。
十
【原文】
周密《齐东野语》称其（毛熙震）①词\"新警而不为儇薄\"。余
尤爱其《后庭花》，不独意胜，即以调论，亦有隽上清越之致，视
文锡蔑如②也。
【注释】①毛熙震：五代后蜀词人。有《毛秘书词》。语见清人沈雄编《古今词
话》。②蔑如：没有什么了不起，轻视之意。
十一
【原文】
（阎选）①词唯《临江仙》第二首有轩翥②之意，余尚未足与于
作者也。
【注释】①阎选：五代后蜀词人。有《阎处士词》。②轩翥：向高空翱翔。语出
屈原《楚辞·远游》：“鸾鸟轩翥而翔飞。”
十二
【原文】
昔沈文悫深赏（张）泌①\"绿杨花扑一溪烟\"为晚唐名句。然
其词如\"露浓香泛小庭花\"，较前语似更幽艳。
【注释】①张泌：五代前蜀词人。有《张舍人词》。
十三
【原文】
（孙光宪①词）昔黄玉林赏其\"一庭疏雨湿春愁\"为古今佳句。
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尤有境界也。
【注释】①孙光宪：字孟文，五代荆南词人。有《孙中丞词》。
十四
【原文】
（周邦彦）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
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①，宋人早有定论。惟张叔夏病
其意趣不高远。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
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
摩诘②，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③之流。南宋惟一稼
轩可比昌黎④。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
犹为未当也。
【注释】①甲乙：等第，次序。此处指排在第一、二位。②王维：字摩诘，唐
代诗人。③大历十子：指唐代大历年间卢纶、钱起等十位诗人。④韩愈：字
退之，其郡望为昌黎，唐代文学家。
十五
【原文】
（周邦彦）先生之词，陈直斋①谓其\"多用唐人诗句隐栝入律，
浑然天成\"，张玉田谓其\"善于融化诗句\"②，然此不过一端。不
如强焕③云：\'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为知言也。
【注释】①陈振孙：号直斋，南宋藏书家。语见《直斋书录解题》。②语见张炎
《词源》。③强焕：南宋文学家。语见毛刻《片玉词·序》（汲古阁本）。
十六
【原文】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
设。”①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
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
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
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
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
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
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
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
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周邦彦）先生之词，属于
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
家②。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
亦由此以起。然非人人之深，乌能如是耶？
【注释】①语见北宋文人释惠洪《冷斋夜话》。②宋人和周邦彦全词的有方千里
《和清真词》、杨泽民《和清真词》以及陈允平《西麓继周集》三家。宋人为周邦
彦词作注的有曹杓、陈元龙两家（曹注已逸）。
十七
【原文】
楼忠简①谓（周邦彦）先生\"妙解音律\"，惟王晦叔《碧鸡漫
志》谓②：“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
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则集中新曲，非尽自
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己，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
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
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
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
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注释】①楼忠简：即楼钥，南宋文学家。语见其《清真先生文集·序》。②王
灼：字晦叔，号颐堂，南宋文学家。语见其《碧鸡漫志》。
十八
【原文】
（《云谣集杂曲子①》）《天仙子》词，特深峭隐秀，堪与飞卿、
端己抗行。
【注释】①《云谣集杂曲子》：敦煌石窟藏唐人抄本，共三十首，为现存最早词总
集，其中大部分为民间作品。
十九
【原文】
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①，尚有宋元遗响。仁
宣②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愍③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
丽，与于湖④、剑南为近。
【注释】①《写情》《扣舷》：分别为明初文人刘基、高启的词集《写情集》《扣舷
集》。②仁宣：指明仁宗朱高炽和明宣宗朱瞻基。③夏言：字公谨，谥文愍，
明代诗人。④张孝祥：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南宋词人。
二十
【原文】
欧公《蝶恋花》\"面旋落花\"云云，字字沉响，殊不可及。
二十一
【原文】
《片玉词》\"良夜灯光簇如豆\"一首，乃改山谷《忆帝京》词
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
二十二
【原文】
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
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二十三
【原文】
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
二十四
【原文】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
而\"一笑百媚生\"矣①。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
【注释】①语见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二十五
【原文】
周介存谓：“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庭浅狭，如孙过庭书①，但
便后人模仿。”②予谓：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注释】①孙过庭：字虔礼，唐代书法家。②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二十六
【原文】
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
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
玉田。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
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①，非予一人之私见也。
【注释】①具眼人：即别具只眼之人。指具有独到眼光和见解的人。
二十七
【原文】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
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①，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②，皆有与
晋代兴之意③。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注释】①王国维和《水龙吟》见《人间词》。②王国维《齐天乐》\"天涯已自愁秋极\"见《人间词》。③与晋
代兴：语出《国语·郑语》。此处意为和韵之词应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力求在意
境上有新的追求与超越。
二十八
【原文】
樊抗夫①谓余词《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
夜梦中\"\"百尺高楼\"\"春到临春\"等阕②，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
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
意耳。
【注释】①樊炳清：字抗夫，是王国维就读于东文学社时的同学。②王国维《浣
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百尺朱楼临大道\"\"春
到临春花正妩\"见《人间词》。
二十九
【原文】
叔本华①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
也。”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也；叙事诗，国民盛壮时
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
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
诸传奇②，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
兴而成故也。
【注释】①叔本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②孔尚任《桃花扇》、
洪升《长生殿》为清传奇名作。堪称\"双璧\"。
三十
【原文】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①。孔子讥之。故知孔门而用词，则
牛峤之\"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②等作，必不在见删之数。
【注释】①语见《论语·子罕》：“唐棣之花，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②牛峤《菩萨蛮》词。
三十一
【原文】
“暮雨潇潇郎不归\"，当是古词，未必即白傅①所作。故白诗
云：“吴娘夜雨潇潇曲，自别苏州更不闻\"也。
【注释】①白傅：即白居易。他曾任太子少傅，故名。
三十二
【原文】
贺黄公裳《皱水轩词筌》云：“张玉田《乐府指迷》其调叶宫
商①，铺张藻绘抑亦可矣，至于风流蕴藉之事，真属茫茫。如啖官
厨饭者，不知牲牢之外别有甘鲜也。”此语解颐。
【注释】①此处所言《乐府指迷》系误记，应为张炎的《词源》。
三十三
【原文】
周保绪济《词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
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①又云：“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②\"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注释】
①本则是王国维引用周济评论张炎（字叔夏，号玉田）的话，但没有引全。原文在此句之后尚有\"然其清绝处，自不易到\"。②原文在此句之后尚有\"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
三十四
【原文】
毛西河①《词话》谓：赵德麟②令畴作《商调鼓子词》谱西厢
传奇，为杂剧之祖。然《乐府雅词》卷首所载秦少游、晁补之、
郑彦能《调笑转踏》③，首有致语，末有放队，每调之前有口号
诗，甚似曲本体例。无名氏《九张机》④亦然。至董颖《道宫薄
媚》⑤大曲咏西子事，凡十只曲，皆平仄通押，则竟是套曲。此可
与《弦索西厢》同为曲家之荜路⑥。曾氏置诸《雅词》⑦卷首，所
以别之于词也。颖字仲达，绍兴⑧初人，从汪彦章、徐师川游⑨，
彦章为作《字说》。见《书录解题》⑩。
【注释】①毛奇龄：字大可，号初晴，亦以郡望称西河，清代文学家。著有《西
河诗话》《西河词话》。②赵令畴：字德麟，宋宗室。曾以唐元稹《会真记》为
题材作《商调蝶恋花鼓子词》，对金代董解元及元代王实甫之《西厢记》皆有影
响。③郑仅：字彦能，北宋词人。《调笑转踏》原载南宋曾慥选编的《乐府雅
词》。④无名氏《九张机》见《全宋词》。⑤朱人董颖《道宫薄媚》亦载《乐
府雅词》。⑥《弦索西厢》：即金代董解元著《西厢记诸宫调》，俗称\"董西厢\"。
荜路：即\"筚路蓝缕\"，语出《左传·宣公十二年》。谓驾柴车穿破衣去开辟土地。
后形容创业艰难。⑦指南宋曾慥的《乐府雅词》。⑧绍兴：南宋高宗赵构的
年号。⑨汪藻：字彦章，南宋词人。著有《浮溪词》。徐俯：字师川，号东湖
居士，南宋诗人。著有《东湖集》。⑩即南宋陈振孙撰《直斋书录解题》。
三十五
【原文】
宋人遇令节、朝贺、宴会、落成等事，有\"致语\"①一种。宋
子京、欧阳永叔、苏子瞻、陈后山、文宋瑞集中皆有之②。《啸余
谱》列之于词曲之间。其式：先\"教坊致语\"（四六文），次口号
（诗），次\"勾合曲\"（四六文），次\"勾小儿队\"（四六文），次\"队
名\"（诗二句），次\"问小儿\"\"小儿致语，\"次\"勾杂剧\"（皆四六
文），次\"放队\"（或诗或四六文）。若有女弟子队，则勾女弟于队
如前。其所歌之词曲与所演之剧，则自伶人定之。少游、补之之
《调笑》乃并为之作词。元人杂剧乃以曲代之，曲中楔子、科白、
上下场诗，犹是致语、口号、勾队、放队之遗也。此程明善《啸
余谱》③所以列致语于词曲之间者也。
【注释】①致语：宋时朝廷或官府举行盛大宴会，舞乐队进祝贺词，词文皆由文
士代撰。文中第一段为对偶文字，称为致语。继以诗一首，称为口号。参阅《宋
史·乐志》卷十七。②此五人分别指北宋词人宋祁、欧阳修、苏轼、陈师道及
南宋词人文天祥。③程明善：字若水，明代文学家。所撰《啸余谱》，总载词
曲之式，以歌之源出于啸，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