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景时,吴楚反,袁盎以太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盎为吴相时,从史与盎侍儿私通,盎知之,不泄,遇之如故。人有告从史,从史惧,亡归,盎自追,遂以侍儿贿之,复为从史。及盎使吴,见围守,从史适为守盎校司马,夜引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不信,曰:“公何为者也?”司马曰:“臣故为君从史盗侍儿者也。”盎乃敬谢曰:“公有亲,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君去,臣亦且亡,避吾亲,君何患!”乃以刀决帐,率徒卒道出,分背去,盎遂归报。
智伯与赵襄子战于晋阳下,而死。智伯之臣豫让者怒,以其精气,能使襄主动心,乃漆身变形,吞炭更声。襄主将出,豫让伪为死人,处于梁下,驷马惊不进,襄主动心,使使视梁下,得豫让,襄主重其义,不杀也。又盗为抵罪,被刑人赭衣,入缮宫,襄主动心,则曰“必豫让也。”襄主执而问之,曰:“子始事中行君,智伯杀中行君,子不能死,还反事之;今吾杀智伯,乃漆身为疠,吞炭为哑,欲杀寡人,何与先行异也?”豫让曰:“中行君众人畜臣,臣亦众人事之;智伯朝士待臣,臣亦朝士为之用。”襄子曰:“非义也,子壮士也!”乃自置车库中,水浆毋入口者三,日以礼豫让,让自知,遂自杀也。
晋逐栾盈之族,命其家臣有敢从者死。其臣曰:“辛俞从之。”吏得而将杀之,君曰:“命汝无得从,敢从何也?”辛俞对曰:“臣闻三世仕于家者君之,二世者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为之赐之多也。今臣三世于栾氏,受其赐多矣,臣敢畏死而忘三世之恩哉?”晋君释之。
留侯张良之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厘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官事韩。韩破,良家童三百人,弟死不葬,良悉以家财求刺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遂学礼淮阳,东见沧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于博浪沙,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购甚急。良更易姓名,深亡匿,后卒随汉报秦。
鲍叔死,管仲举上衽而哭之,泣下如雨。从者曰:“非君父子也,此亦有说乎?”管仲曰:“非夫子所知也。吾尝与鲍子负贩于南阳,吾三辱于市,鲍子不以我为怯,知我之欲有所明也。鲍子尝与我有所说王者,而三不见听,鲍子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之不遇明君也。鲍子尝与我临财分货,吾自取多者三,鲍子不以我为贪,知我之不足于财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士为知己者死,而况为之哀乎?”
晋赵盾举韩厥,晋君以为中军尉。赵盾死,子朔嗣为卿。至景公三年,赵朔为晋将。朔取成公姊为夫人。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龟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占兆绝而后好。赵史援占曰:“此甚恶,非君之身,及君之子,然亦君之咎也。”至子赵朔世益衰。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晋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以至赵盾,遍告诸将曰:“赵穿弑灵公,盾虽不知,犹为首贼。臣杀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后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厥告赵朔趋亡,赵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且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后生男,乳,朔客程婴持亡匿山中。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曰:“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疾问韩厥,韩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行衍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喙,降佐殷帝太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有绝祀。今及吾君,独灭之。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唯君图之。”景公问曰:“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对。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官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令,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令,群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军。将军遂返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故人安可以无恩?夫有恩于此,故复于彼。非程婴则赵孤不全,非韩厥则赵后不复,韩厥可谓不忘恩矣。
蘧伯玉得罪于卫君,走而之晋。晋大夫有木门子高者,蘧伯玉舍其家。居二年,卫君赦其罪而反之。木门子高使其子送之至于境,蘧伯玉曰:“鄙夫之子反矣。”木门子商得罪于晋君,归蘧伯玉,伯玉言之卫君曰:“晋之贤大夫木门子高得罪于晋君,愿君礼之。”于是卫君郊迎之竟,以为上卿。
北郭骚踵门见晏子,曰:“窃悦先生之义,愿乞所以养母者。”晏子使人分仓粟府金而遗之,辞金而受粟。有间,晏子见疑于景公,出奔。北郭子召其友而告之曰:“吾悦晏子之义而尝乞所以养母者。吾闻之曰:‘养其亲者身更其难。’今晏子见疑,吾将以身白之。”遂造公庭,求复者曰:“晏子,天下之贤者也,今去齐国,齐国必侵矣,方必见国之侵也,不若先死,请绝颈以白晏子。”逡巡而退,因自杀也。公闻之,大骇,乘驰而自追晏子,及之国郊,请而反之。晏子不得已而之,闻北郭子之以死白己也,太息而叹曰:“婴不肖,罪过固其所也,而士以身明之,哀哉!”
吴赤市使于智氏,假道于卫。宁文子具纻絺三百制,将以送之。大夫豹曰:“吴虽大国也,不坏交,假之道,则亦敬矣,又何礼焉?”宁文子不听,遂致之。吴赤市至于智氏,既得事,将归吴,智伯命造舟为梁,吴赤市曰:“吾闻之:天子济于水,造舟为梁,诸侯维舟,大夫方舟。方舟,臣之职也,且敬大甚,必有故。”使人视之,则用兵在后矣,将亦袭卫。吴赤市曰:“卫假吾道而厚赠我,我见难而不告,是与为谋也。”称疾而留,使人告卫,卫人警戒。智伯闻之,乃止。
楚魏会于晋阳,将以伐齐。齐王患之,使人召淳于髡曰:“楚、魏谋欲伐齐,愿先生与寡人共忧之。”淳于髡大笑而不应,王后问之,又复大笑而不应,三问而不应,王怫然作色曰:“先生以寡人国为戏乎?”淳于髡对曰:“臣不敢以王国为戏也,臣笑臣邻之祠田也,以奁饭与一鲋鱼,其祝曰:‘下田氵夸邪,得谷百车,蟹堁者宜禾。’臣笑其所以祠者少,而所求者多。”王曰:“善。”赐之千金,革车百乘,立为上卿。
阳虎得罪于卫,北见简子曰:“自今以来,不复树人矣。”简子曰:“何哉?”阳虎对曰:“夫堂上之人,臣所树者过半矣,朝廷之吏,臣所立者亦过半矣,边境之士,臣所立者亦过半矣。今夫堂上之人,亲却臣于君,朝廷之吏,亲危臣于法,边境之士,亲劫臣于兵。”简子曰:“唯贤者为能报恩,不肖者不能。夫树桃李者,夏得休息,秋得食焉。树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今子之所树者,蒺藜也,非桃李也。自今以来,择人而树之,毋已树而择之。”
魏文侯与田子方语,有两僮子衣青白衣,而侍于君前,子方曰:“此君之宠子乎?”文侯曰:“非也,其父死于战,此其幼孤也,寡人收之。”子方曰:“臣以君之贼心为足矣,今滋甚!君之宠此子也,又且以谁之父杀之乎?”文侯愍然曰:“寡人受令矣。”自是以后,兵革不用。
吴起为魏将,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吴子自吮其脓,其母泣之,旁人曰:“将军于而子如是,尚何为泣?”对曰:“吴子吮此子父之创而杀之于泾水之战,战不旋踵而死。今又吮之,安知是子何战而死,是以哭之矣。”
东闾子尝富贵而后乞,人问之曰:“公何为如是?”曰:“吾自知。吾尝相六七年,未尝荐一人也;吾尝富三千万者再,未尝富一人,不知士出身之咎然也。”孔子曰:“物之难矣,小大多少,各有怨恶,数之理也,人而得之在于外假之也。”
齐懿公之为公子也,与邴歜之父争田,不胜。及即位,乃掘而刖之,而使歜为仆。夺庸织之妻,而使织为参乘。公游于申池,二人浴于池,歜以鞭抶织,织怒,歜曰:“人夺女妻,而不敢怒。一抶女,庸何伤?”织曰:“与刖其父而不病奚若?”乃谋杀公,纳之竹中。
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家见公子宋之食指动,谓公子家曰:“他日我如是,必尝异味。”及食大夫鼋,召公子宋而不与。公子宋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公怒,欲杀之。公子宋与公子家先,遂弑灵公。子夏曰:“《春秋》者,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者也,此非一日之事也,有渐以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