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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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珠,钱江舟妓也,小字毛头,从假父姓陈氏。舟自桐江西来时,年仅十八,艳名噪于一时。面微丰,修短合度,清秀之气,溢于眉目。性淡泊,不似爱珠爱翠之媚人。故富商大贾辄远之,所与游者,类多文士,间解吟咏。邓尉山人方就宦浙西、应官听鼓之余,辄作狭邪游,而与姬为最昵,曾作品花诗百绝,珠和之,朗然有音节。亦善音律,月满江心,风敲篷背,唱《盘夫》、《廊会》诸出,执笛而倚之,清声发水上,随晚潮往来,闻之伤心。然珠亦不轻弄喉,意似不屑也。壬申之夏,邓尉山人与花痴方征逐于江上,日至其舟,是时莲蓬人、耐翁、之江一客辈,亦日策马而来,而珠傲睨之,故诸人亦遂舍之他去。惟生与花痴则始终无间。同时有郑君者,黔产也,曾令山阴,与珠善,珠方属意花痴,郑颇不怿,花痴乃谓珠曰:“郑君可从也。家毁于三苗,孑身就官,偶之,当不以妾媵齿。”越明年,花痴返暨阳,继又来江上视珠,复力劝之,珠意乃决。自此不常为冶游,俾珠得专意于郑,而生亦敛趾绝迹矣。甲戌年夏间,郑君握黄岩篆,为之脱籍携去,年盖二十有二,江上之人咸啧啧称之,以为如愿,谈者多喜珠之为人,而羡郑君之能识珠也。至花痴能成两人之好,而俾遂百岁之缘,为尤难耳。珠左颊近鼻处,有痣黑如蚕子,白璧之瑕,为相者所不取,然以石灰秫粉点之,则应手而落。其方固非甚秘也,则亦无损于珠之媚也。

  素琴,姓张,广陵人。其入章台时,年才及笄,姿容娟丽,态度娉婷,为红桥诸院之首,一时车马骈阗盈户外。姬视之殊落寞,客至略作寒暄数语外,即复翩然却入。惟闻文士谈诗词,则久坐不去,若有心会。与郡中某名士相昵,有啮臂盟,常言“愿为才子妇,勿作俗人妻。”将有成说,而贵介某欲夺之去,姬心颇不愿,招生至,闭户饮泣,目尽肿。苦迫于势,遂饮莺粟酪死焉。时癸酉孟秋之月也,于是好事者为葬于平山堂侧,埋香之日,素车络绎道中,诚青楼之佳话也。方姬服毒后,犹陪客饮,客强之作席纠,斟以酒,立尽数觥,死时犹带酒气,客色微酡,作桃花色,某生闻耗,方浴,徒跣而至,哭之恸,欲于墓旁盖屋树碑,后以当事者勿许,遂寝焉。闽中梦仙主人,追摹小像,神韵酷肖,枫溪逸史作诗四律题其图,并以吊之:

  溷迹红桥瞬数年,优昙一现总堪怜。

  生来体态原倾国,何处豪华欲比肩。

  紫玉肯藏金屋内,绿珠忍死画楼前。

  烟花从此无颜色,赢得萧郎泪似泉。

  百辆油车绕北邙,辚辚争送杜韦娘。

  玉棺七尺埋秋径,金榼千巡奠荔浆。

  短碣未镌长恨字,故衣犹剩辟寒香。

  最怜钱树因风折,谁把明珠十斛偿。

  断肠草露泛琼罍,饮罢犹斟北海杯。

  秋雨梧桐方落叶,春风豆蔻未含胎。

  登筵谁识花将谢,闭户旋闻玉已摧。

  千载红颜多薄命,冰魂何日梦中回。

  花下何人似蝶痴,经年替写旧丰姿。

  已令海上添精卫,漫向城头听子规。

  香箧但遗鲛室帕,银钩空挂象床帷。

  青楼不少知心侣,从此临妆懒画眉。

  浙西丽水生,亦有四律云:

  画眉窗下见婵娟,正是浓桃艳李年。

  素性自知冰作骨,琴心难遇月初圆。

  一痕帘影遮香玉,半帧湘汶涌妙莲。

  此是嫦娥离殿阙,应将补就有情天。

  强欲开成并蒂香,冶游底事太猖狂。

  东风未嫁花先落,流水无声恨正长。

  生未有缘看碧落,死原如梦痛黄粱。

  酒阑烛灺芳魂去,谢却人间错爱郎。

  记得樽前笑语溶,如何此会竟难重。

  粉锁钗坠辞同命,鬓影衣香怅乍逢。

  未许含情猜豆蔻,应知历劫掌芙蓉。

  可怜旧日探花客,酒醒香残泪渍浓。

  飘零身世比苕华,一现优昙最可嗟。

  白草无因飞蛱蝶,青骢何处听琵琶。

  魂销廿四红桥月,梦逐三千弱水涯。

  从此桃花三尺墓,行人指点笑村沙。

  某姬,讳其姓氏,行六,竹西人,寓于秦淮水榭。雏发未髻,艳名已噪,工度曲,当道招以侑酒,无虚日,座中无姬,举座为之不欢,其见重于人如此。姬寓利涉桥东,棐几湘帘,位置楚楚,客来煮茗清谈,凝妆相对,不作姊妹行妖冶态。入其室者,亦一尘不染,万念都消,以故士大夫益赏之。有世家子,一见悦焉,昵之尤甚,恒从姬游,弃缠头锦如粪土,惟恐不当姬意。姬亦感其情,欲委身事之。不谓香盟虽密,而好事多磨,卒以事相左不果,姬亦赴广陵,为沙咤利夺去。世家子有诗纪其事,哀感顽艳,妙绝一时,见之者无不嗟叹,斯亦情天之恨事已。

  翠云,忘其姓,广陵青楼中尤物也。客多昵好之,缠头所掷,动至不赀,以是箧中积金颇饶,思火坑中不可久居,意将择人而事。吴中朱某,浮浪子也,美丰姿,年仅弱冠,作贾扬州,偕同侪偶作寻芳计,一见姬,即相倾倒。姬亦悦朱貌,极意款留,昵枕低帏,尽吐衷曲。姬年视朱稍长,而风度娉婷,性情温婉,在章台中为独步焉,朱亦溺之,遂订白头约。姬尽以所蓄畀朱,使其返告北堂。顾朱母已为聘张氏女,既归,即出朱赀行婚礼。逾年至扬,姬知之,怨而不怒,谓朱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但得咏小星之什,永侍衾裯,无使秋扇见捐,平生之愿足矣。未知君意若何?”朱许诺,且矢之曰:“苟不与卿偕老者,有如皎日!”姬惑之不疑也。无何假母死,姬又多病,门前冷落,车马稀疏,药饵之需,渐以不给,日望朱至。朱以别有意中人,竟尔绝迹。姬幽怨盈怀,病亦日剧,临危犹呼负心郎不置。姬死之夕,朱方独坐,忽见翠云自外入,批其颊,遂成癫疾,口喃喃如有所语,百计治之,终不效,乃束装归里。呜呼!喜耦成仇,欢情变怨,李郎背约,弃旧怜新,霍女含冤,香消玉碎,为足伤已。

  张云卿,西泠女校书也。出自宦家,举止不凡。父某,金陵人,曾官皖中,阴险贪婪,民间隐受其害,没后为匪人所诳,宦橐星散,妻已早逝,妾媵相率随人去,遗女云卿,无以为生,遂隶平康籍。扫眉窗下,宾从如云。继选事者入以蜚语,遂为大令所逐,因偕流媪王氏,由皖至虎林,依鸨母为生。云卿虽系中人姿,而婀娜娉婷,自有一种柔媚态,临风卖笑,醉月侑觞,一时声名大着,所得缠头赀颇丰。袖海生与之莫逆,每于酒阑烛灺,历述前后情事,潸潸泪下。庚申储寇难作,不知所终。嗟夫!一行作吏,误国殃民,卒至女入烟花,身受辱报,可悲而亦可鉴也已。

  胡兰芳眉史,姑苏人。工于弹词,曾寓四明城内,一时听鹂走马之流,咸集其门,争以一见颜色为幸。姬歌喉清越,谈吐风流,年虽二十余,而绰约丰姿,正如芙菜映日,杨柳临风,以是昵之者众。姬长于歌曲,颇识字,性爱文士,不屑为丁娘之十索,而于俗贾富商,虽多得其缠头赀,亦不甚为礼。惟所居湫隘,无邃房密室,客来可以久坐留香,得亲芳泽,畅领清声,苟意所不属者,辄托故辞之不见,且车马盈门,不免有骄人之色,因此受其简慢者,多怀不平,遂纠市井无赖子,日夕滋闹,摧裂琵琶,有如陈子昂之掷碎胡琴焉。而四明胜地,竟无一人为护花铃者。姬因叹此中不可久居,急思择人而事。后嫁吴人詹姓者,同返胥台,倡随相得。方庆获所归矣,乃不一年,詹竟以消渴疾卒,家无所蓄,不得已仍操故业,素衣淡妆,益增其媚。天涯沦落如姬者,亦其尤者也。可悲夫!

  卷下

  玉如,姓金氏,毗陵小家女也。庚申之乱,发才覆额,假母以三十金得之歇浦,携归教以歌曲。姬性慧绝,一按拍辄能工其节奏。假母欲以奇货居之,不轻见客。时郡中姊妹花多明艳绰约,莺娇燕媚者,殆十余人,玉如固尚未知名也。吴趋王生偶踏青郊外,一见姬,不觉神飞色夺。询侍牌,知其居,暇日叩关造访,母延之上座,先见其妹,生固谢,始导入妆阁。值姬更衣而出,黛影流波,红潮晕颊,秀媚中露羞涩态,含词蓄意,殆欲销魂,生不能尽其语而退。生虽归,而心如系也。懒云生与生交最契,知其有佳遇,请同往探之。生约以弗泄。既至其家,陈设精雅,历数重复室,乃至姬卧房,绣榻锦茵,虽豪贵家弗逮。姬晚妆初罢,珊珊来迟,默坐生侧,不作一语,以生之抑而见也,翠敛双眉,若萦愁绪。懒云求度小歌,良久始应,檀槽乍拨,清韵继兴,轻圆流利,为击节弗置。壁间粘诸诗词,镜奁旁杂陈文具。诘以素习否?他顾而笑,意似怪生引至,因别生先归。自是生与姬往来愈密,情益深,数日不见,则寝食锐减。母窥知其隐,语生曰:“郎君宜频过,勿令玉儿瘦削成疾,闷损老身也。”生笑诺。由此月夕花晨,风潇雨晦,生必在姬处。秘嘱婢媪勿扬,故人竟不知有姬也。生后谋以金屋贮姬,事竟中格。姬工韵语,而不长于填词,所作皆楚婉可诵,其《长相思》曰:

  惜年芳,懒自妆,镇日如酲坐绣房,思君春昼长。背灯光,炷炉香,衾枕闲留惯半床,更阑梦醒忙。

  其《如梦令》用坡仙韵曰:

  前度郎何归骤,近日妾如病酒。怕听夜笙歌,小妹娇憨依旧。知否?知否?镜里容儿较瘦。呜呼!天下所难者,情缘耳,生与姬深于情,而悭于缘,能不令千万世才士美人同为一哭哉!

  韵秋,白门人。其母梦吞桂蕊而生,小字桂珠。幼常依外家穆氏,故从其姓。年十三,遭粤寇之乱,移家雉皋,遂居曲中。及笄,明眸皓齿,艳绝一时,玉骨冰肌,光彩四射。性柔顺,而尤聪颖异常,针黹丝竹之属,偶一效之,无不精妙。丙寅之秋,始至吴门。其时苏台缙绅,方竞以靡华相尚,问柳寻花,征歌选舞,裙屐之宴,排日为欢。闻韵秋名,咸思一见为快,因是门外车马阗咽,而姬处之漠然也。每遇贵人宴集,招之辄不往。即往,或三两语,却坐移时即去。惟值文字饮,则流连忘返,促之亦不行。是殆其生平夙好,或有结习未忘欤?善歌曲,每一发声,合座倾听,无敢哗者。平居不御铅华,而天然妩媚,衣履间,洁无纤尘。所善某生,倜傥不群,善属文,甚得姬欢,愿委身事之,信誓甚坚。会某方面谬作威福,打鸭惊鸳,知韵秋负重名,意在摧折之。遂仓皇出走,寄居乡落戚家。招某生申前约,议垂成矣,其家有嫉之者,中以蜚语,生遂托故辞去,姬涕泣欲死。某乙,佣保子也,积赀设肆,如逆旅然,多导富人游狭邪,逢迎冠盖间。久涎韵秋美,以出身微,不敢言。至是以诡词乘间篡取去,其家悔之,已无及。后遂不知所终。呜呼!韵秋一娟好女子,容态修丽,言词敏淑,犹有六朝金粉之遗,使之沦落风尘,已深慨惜;乃又使之失身于佣奴之子,可胜叹哉!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此古今所同J慨也。

  汪蟾辉,珠江才妓也。本南海良家女,秉性温和,吐词隽雅。幼时母授以书,辄能记诵。稍长,爱作小诗,颇有风致。及笄,误嫁娼家,其夫病疾不能人,深以为恨,然已无可如何,惟时时背人饮泣而已。家贫,遂理姑倚门旧业,姑亦怜其俊慧,俗客造访概勿与通,遇文人词客,始令接见。所居小楼三椽,窗明几净,法帖奇书,杂陈于香奁镜槛之旁,笙笛之类,不屑置也。客至焚香煮茗,相对清谈,不杂淫亵语。逢二三知己,或飞觞月下,或分韵花前,兴亦不浅。与番禺徐生菊仙性情最洽,几于无日不至。常持葵扇乞诗,生戏题二绝云:

  不须蝉噪画来工,己得常持素手中。

  好问小亭花影里,扑来萤火一星红。

  欲锡嘉名定合欢,暑消三伏胜裁纨。

  只愁约赴黄昏后,故障娇容不许看。

  既而生父闻之,严加防范,欲寻旧好,不得其便。汪犹未之知也,以书招之,不至,因缄诗以寄云:

  情书昨已倩鳞鸿,满拟西窗话旧衷。

  不意近来踪迹阔,仍将离恨寄丝桐。

  记否当年月下时,双携素手入帘迟。

  纵然未定三生约,合向春风忆旧知。

  半缕情丝表热肠,更裁诗句问平康。

  倘无别院娇姿恋,妾拟邀君共一觞。

  君如许妾卜佳期,宜惜流光若马驰。

  春去苦留留不住,及今犹有好花枝。

  生读之,感念昔游,亦寄诗以谢云:

  初度相逢卿忆不?嫩凉天气近中秋。

  凭栏共玩西楼月,残夜疏帘半下钩。

  醉月评花兴一般,每逢佳月共追欢。

  怜余小病秋风里,药检奇方手自丸。

  舟从邻郡乍归时,即寄鱼笺报我知。

  无限离情浑未诉,先持葵扇乞新诗。

  裁将佳句诉情浓,更翦香云密寄侬。

  良会渐稀无别故,只缘生性近疏墉。

  及秋,生赴试羊城,竟寓其家,缠绵甚挚。生出重金赠其姑,迎置别墅,以为阿娇金屋之藏。逾年生一子,遂告于父迎归,正小星位,伉俪间倡和极相得云。

  王盼云,都中名妓。丰姿朗润,韶秀无双,贵介子弟多结纳之,名重一时。有某观察筮仕北方,以事至都门,偶作狎邪游,闻盼云名,往访之。初见于樱桃花下,晚妆甫罢,脂粉不施,而媚态闲情,殊令人心醉。某观察昵之甚,以为温柔乡在是矣,盼云亦愿托以终身,两情胶膝,眷恋殊深,即出重金为之脱籍,携赴保阳,旋又差次析津,宠以专房。观察夫人系望族名媛,淑慧知书,观察广置姬媵,绝无妒嫉。此次盼云居簉室之列,夫人亦莫之阻。盼云既从观察,恃宠而骄,观察并将出入会计,悉付盼云管领。无何,观察病殁,诸姬星散,知盼云不能守,遣之不肯去。继屡与夫人勃溪,言欲分家赀之半,夫人性贤而量广,梢梢畀之。盼云本有积蓄,又得分金,携赀至都,依然作倚门生活。惟盼云马齿日增,蛾眉渐老,未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矣。嗟呼!盼云负宠孤恩,为人齿冷,是青楼之下材,黑海之孽障,殊无足取已。

  桂仙,金陵人。从假母姓王,秦淮画舫中之翘楚也。色艺冠一时,居丁字帘前,精音律,好文墨,尤善箫管,以诗画受学于侯广文青甫、汤贞愍雨生,两公剧赏之,列女弟子行,名益噪。喜应接才人韵士,遇龌龊富贵者,辄加以白眼,虽婴假母怒,恒不顾,终以此堕假母计,卒归伧父,姬抑郁不自得,不一年瘵死,年仅二十。兰簃主人,于丙午秋就试白门,以文字订交桂仙,愿委身焉,兰簃亦亟谋纳诸金屋,格于父命,不果,濒行画桃花一枚以赠,缀短句云:

  点笔蒸为十里云,留春不住意徒殷。

  微闻刘阮当年事,流水桃花又送君。

  遂别不复见。其明年,侯汤两公大会名流于河上,较艺桂仙水榭中,扬州浮屠莲溪于座间写照二帧,一付桂仙,一自庋。越廿五年,乃以归兰簃,兰簃系情昔梦,枨触无聊,亲付装潢,以征题咏,亦可谓深于用心者矣。嗟呼!姬以绝世姿,工词翰,娴绘事,见赏于名公鉅卿,赫然名重一时,而卒不能得所归,抑何造物之忌才也!

  张若涛,字薛仙,丰姿娴雅,吐属温柔,弹琴赋诗,敲棋度曲,无一不臻精妙,书法尤工簪花小格,秀骨天成,为闺阁中所仅见,以是名噪一时,王孙贵戚,慕名造访者踵相接,而若涛意殊落落,少所许可。榕城瞿生,世家子也,美丰姿,善弹琴,工绘事。以事至吴。吴下故繁华区,花柳之盛甲天下,珠帘十里,箫鼓三更,入其中者,莫不目迷心醉。生性素谨愿,不作狎邪游,同辈辄非笑之。一日某巨绅招生饮,乘生醉,挟之往勾栏。生醉中举眸四顾,于两行红粉中,独目注若涛,几有乞取紫云之意。某绅见生情景,笑曰:“阿呆甫入温柔乡,便真个销魂耶?”因命置酒,为生与若涛合欢。漏三下,客尽归,而生独留。若涛初见生,颇不满意,乃伪醉假寐。生仿徨室中,见陈设精雅,洁无纤尘,四壁皆图书,近几悬古琴一张,不觉触所素好,思一奏技,又恐惊其清梦,屏息枯坐,夜已将阑,而若涛始醒。生笑曰:“美哉睡乎?”若涛不答,从容对镜理妆,启炉炷香,向壁间抱琴下,敛容抚之,极目送手挥之妙。弹未半,忽为变征之音,凄凄切切,如泣如诉,生听之,不觉泪下。所弹盖胡笳十八拍也。若涛因罢弹问生曰:“亦能此乎?何所感之深耶?”生曰:“卿以此自寓沦落之感,仆亦同此情者,入耳警心,能不悲从中来!”若涛闻言,默然久之,谓生曰:“试更为君弹一曲可乎?”于是重理旧弦,别翻新调,生倾听之余,愈加感叹曰:“伯牙钟期,千载难遇,卿弹此高山流水之操,而以知音许我,初何敢当!然如卿者,未始非青楼中之伯牙也。”若涛至是始有喜色,与生剪烛窗前,娓娓谈家事,东方既白,亦无暇作巫山之梦矣。生归旅邸,梦魂颠倒,颇不自持。次日若涛贻生瑶琴、玉笛、玉佩、诗扇数事,扇为若涛亲笔所书,诗亦近作也。生得之狂喜,报以古画、玉环、湘管、梅花帐,帐为生所自绘,亲携之往。谓若涛曰:“明珰翠羽,卿固有之,仆不敢以俗物溷卿清赏。此区区者,虽不足贵,然非寻常绣闼中所能解识者。风雅如卿,当留作红闺雅伴也。”若涛欣然曰:“妾以弱质,堕落泥涂,君独不视为章台柳,而宠异之如此,当悬佩终身,不啻太真之金钗钿盒矣,特未知君子之心何如耳?”自是往来益密。一日若涛告生曰:“明晨花朝,妾等姊妹为盒子会,画船箫鼓,当于虎邱山塘间作竟日清游,各奏一技,琴棋书画,但须惟其所能。君盍同往一游,绘图以志胜会何如?”翌日,生与若涛偕往,众美毕集,须臾酒炙杂陈,云璈竞奏。生蹀躞其间,左顾右盼,目眩神移,恍置身蕊宫瑶阙间,亲按宾云小队矣。酒酣,伸纸作图,点染工致,并以八分书颜其图,曰:“闹红一舸。”诸美人喜,竞以巨觥为寿。若涛曰:“如此雅集,有图不可无诗。”因援笔赋二绝句云:

  春波潋滟绿湔裙,夹岸花枝点发云。

  难得花朝天气好,酒船归去趁斜曛。

  点拍飞觥事事宜,群花貌出影迷离。

  一奁合受熏香供,知否凝眸吮笔时。

  题毕,生大加叹赏。及归,红日衔山矣。生家本非丰,若涛知之颇稔,一日出一裹赠生,归视之,皆金叶也,疑为助妆需,因询之。若涛曰:“为君买酒赀。”生固辞,若涛曰:“妾日来无需此,君为妾暂存之可乎?”生始诺之。若涛虽堕烟花,然性志高傲,每思脱籍从良,顾见来往青楼者,非龌龊之金夫,即浮逸之浪子,但解黄金买笑,未能白首相依,以是郁郁不自得,遂成心疾,时发时止。自识生后,见生举止大方,于温柔乡中颇能体贴入微,拟为终身之托。一日疾作,生往视,询症之所由来,若涛具以告,词气之间,隐露生死相依意。生感其情曰:“卿之心事,仆固知之;但仆堂有老母,尚须禀命,室有糟糠,恐难见容,是以踌躇耳。”若涛曰:“小星之列,妾固甘之,宜急作书禀命慈闱,妾实不能久居此火坑中也。”言已,泪簌簌下,生亦相向泫然。后卒梗于慈命,并促生归,生持书示若涛泣曰:“白头之约,期以来生。”若涛不觉失声哭曰:“命也如斯!夫复何言?自此以往,妾亦无意人世矣。”遂绝粒。生慰藉再三,始强进粥糜,然病根自此深矣。会生母催归符又至,不得已束装南旋,若涛送生至垂虹桥畔,问生再来期,生答以“来年春初。”若涛泣曰:“妾病人膏育,旦暮将作泉下人。君明年来,倘念旧情,可于邓尉元墓间,酬妾一杯酒,九原有知,当笑倚梅花,来拜君贶也。”生掩泣移时,遂挂帆去。明岁生来,则若涛化去久矣。闻属纩时尚连呼生字者三。情之所钟,竟至于此!生为营斋营奠,亲至墓下,浇以佳酿,痛哭而返,终身不复作青楼梦云。嗟呼!命薄缘悭,如若涛者,其尤哉,其尤哉!

  云娘,广州人。意态娴雅,容貌娟秀,工歌曲,颇识字,能作小诗,翩翩有致,珠江船舫中之杰出者也。西泠太瘦生,偶游岭表,以粤东为众香国,名花如林,必有所遇,时偕二三同事,访美河干,连襼掎裳,闲寻风月,则窄袖蛮衣,妆束殊异,涂脂太赤,两颊常晕红潮,因笑谓:“温柔乡何异罗刹国?”继而司空见惯,专选真材,惟是丰姿绰约者容或见之,而吐词隽雅者曾不一觏,至于藏钩射覆,读曲填词,则不必问此中人矣。及理归棹,同人为之醵饯于珠江,循环痛饮,殆无虚夕,月明映水,灯彩摇波,发影衣香,不酒而醉。一夕于群芳杂侍中见云娘,亭亭小立,皎然如玉树临风,琼林照月,与之接谈,语尤绝俗,见扇头诗,喃喃微诵,问“卿能此否?”掩口微笑。由是目成心许,意拳拳也。临行索送别诗,生即席成三绝云:

  岭海饥驱秋复春,青衫憔悴老风尘。

  生平毕竟畴知己,第一珠帘半卷人。

  好花过眼尽云烟,惆怅今宵又别筵。

  蜡炬未残更向尽,笔花和泪记良缘。

  话到分离声暗吞,一腔愁绪一灯昏。

  生憎鹦鹉偷传语,漏泄春光不敢言。

  姬有婢,每于鸨母前播弄唇舌,故末句云尔。云娘朗吟数四,意亦良会。时更筹三报,姬劝生勿归署,凭肩小语曰:“蒙君知爱,虽一面缘,尚尔前定,岂往还数日,而三生石上独无前缘在耶?请君留此,妾将以和诗为媒。”裁笺拭砚,信笔吟成,亦和三绝云::

  狼藉烟花十七春,不堪回首堕红尘。

  郎真爱我还知我,青眼从今有几人。

  剧怜故土尽烽烟,且屏清愁醉绮筵。

  妾是解人劝慰藉,三生石上一宵缘。

  隔溪桃李总无因,脉脉相思泪欲吞。

  侬不逢辰郎不遇,一般萧瑟坐黄昏。

  诗意颇为凄惋,生与姬殊恨相见晚而相离遽耳。姬后从番禺某太史为小星云。

  莲真,粤人也。玉肌瑶骨,爱作艳妆,双翘纤瘦,不盈一握,弱不胖衣,使作掌上舞,不减汉宫飞燕也。其母恃姬为钱树子,所索甚奢,姬每得缠头锦,辄以奉母,不敢秘锦箧中。所稔多贵介子弟,声名鹊起。鉴湖瘦腰生,旧家子也,随父宦粤,一日珠江见莲真,艳之,遂订香盟,眷恋甚至。莲凡有所求,无不曲意畀之,火齐木难之属,悉为莲取给。半年而资用渐竭,惧见责于亲庭,遂游沪上,繁华如梦,回首都非,虽不能屏绝路柳墙花,而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月下花前,常有抚今追昔之感。莲亦念生无虚日。适珠海有花丛之禁,莲言于母曰:“郁郁居此,何以为生,盍迁地为良耶?”实则意不忘生也。航海抵沪,僦居遇祥楼,日侯楼头,而生杳无音耗。一日夜漏二下,生有友邀饮其家,赌酒征歌,声传户外,莲审听之曰:“意中人果在斯耶?何其声之相似也!”搴帘一睇,遽倒生怀,掩泣不能成语,良久始曰:“前情具在,君竟水流花谢,置身月地花天耶!曾一念及莲真尚在风尘沦落否?”慰籍良久,破涕为欢,洗盏更酌,留宿姬家。如是半月余,生不言归,莲亦未以缠头相索。会生有族叔赴都陛见,欲挈生偕行,生语莲,莲曰:“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妾稔君今非昔比,恐君以妾贫富易心,故半月以来,伴君岑寂,以表妾心。勾栏中岂妙手空空儿久居之所,妾不汝索,其如姊妹行白眼何?君行矣,毋以妾为念。如富贵逼人,未必无相见期也。”别生数年,门前车马,渐形冷落,时姬年华亦已徐娘半老矣。扁舟返粤,改名岐凤,杜门谢客,以待生归。比生得志旋里,而姬已于两月前逝矣。白头未遂,红粉先埋,生祭诸其墓曰:“王伯舆为情而死,我宁从卿于地下耳。所难堪者,薛涛坟上,已落桃花;关盼楼头,空归燕子。”为之哭失声。生固深于情者,惜姬之不能待也,红颜薄命,振古如兹!每泚笔纪此,司马青衫,辄为湿透也。

  顾四,竹西名妓也。姿容妍丽,举止娴雅,瘦影亭亭,不数汉宫飞燕。工弹琵琶,客至,抚弦操缦,音韵悠扬,盖其性之所耽在是也。有章生者,素善音律,以曲圣自居,慕其高雅,停车过访。时当秋末,姬着褪红衫,以手支颐,倚碧栏杆,呼婢剪海棠。见生至,逆入,出琵琶弹《夕阳》小令一阕,生为击节称赏,并于凑拍处略为点拨,姬遂师事生。生至则必弹琵琶,炉香鬓影,日夕流连,闺闹乐事,固有甚于画眉者。由是情意日密,如茧自缠,不可解脱。无何客囊赀罄,生欲东归,姬谓生:“觌君一面,欢若三生,合有前缘,要非浮寄,苦海沉沦,能无援手?”生漫应之。姬置酒作别,复弹琶琶,声调哀楚,迥异常时。生曰:“卿勿为此!令人不欢。”姬乃惨然曰:“情之所发,寄之于声,别鹄离鸾,尚有悦豫之奏哉?”烛尽见跋,怅然归舟,犹依稀见姬引领遥望焉。生妇素悍,稔知生在外别有所眷,禁锢之,不令出游。隔岁,生戚串薛姓,自江南归,生询顾四颠末,薛曰:“君尚未知耶?顾四有所托,誓不嫁矣。西贾恋其美,出巨金啖鸨母,竟娶作小星。顾四知之,三日不食,碎琵琶以去。”生闻之,气郁不得伸,遂得肝疾,终身不瘳云。

  桂香,张姓,北里中尤物也。宅卜新桥,家邻泮水,迷香有窟,卖笑多金,当碧玉之妙年,具红绡之特识,枇杷门巷,艳色争夸,杨柳楼台,芳名久噪。姬轻躯玉立,韶媚轶群,性灵敏,度曲作新声,压倒流辈。听香轩主人,风月平章也,辑《四明访花录》,品为群芳冠。或有道其不足者,质诸连环生,生沉吟良久曰:“还是他!”其意谓非桂香,孰可堪领袖者!然后品评乃定。听香赠以四律,极为倾倒。有琅琊生者,具卫玠之丰姿,擅杜陵之豪放,籍寻芳以排闷,时作艳游,桃叶渡边,频番打桨,枣花帘底,几度倾樽。与姬相见魂销,倾谈情洽,芍药凭牵,几结同心之侣,茑萝愿托,行为啮臂之盟。盖姬已决订三生,早坚一念已。于是柔情缱绻,幽思缠绵,偶离则青鸟旋邀,密语则绿蛾频蹙,将作定巢之翡翠,无殊在沼之鸳鸯。孰知事好多磨,情浓遭忌。有某公子者,巨富家也,与琅琊生本相识,偶来甬上,遍觅佳丽于平康,见姬艳之,不禁强折花枝,酸流梅子,鹊巢鸠占,鱼网鸿离,而琅琊生遂自此绝迹焉。或谓姬终当设万全之策,避一己之嫌,以期莲出淤泥,毋使花飞陌路。闻姬后托东海生致书琅琊,约以烟波一舸,偷载西施。因是名花夜出,明月宵征,列于小星,贮之金屋,秋蟀春庚,前情如昨,东鹣西鲽,好梦终圆,无不为姬庆,而叹生之深于情焉。

  春林,广陵人。忘其姓,仅中人姿,而善自涂饰,雅赡风情。能弹琵琶,而尤工短调,繁音促节,靡婉动人,一时殆无出其右。余君谱香,湘乡名士也,年少翩翩,饶有逸致。以家贫,橐笔出游,某太守方以厘务于役崇川,聘余为幕中宾,与之同往。公余之暇,偕二三友人,联袂香街,闲寻风月,一见春林,即如旧识,搴帏觌面,欢若三生。于是无日不至,自春徂秋,情意益密,客筵酒局之外,缠头所需,辄不妄费余一文,而款接之殷勤,实有逾于琴瑟者。余因赠以联云:“秋月春风,毕竟在杨柳楼台,枇杷门巷;山中林下,好记取美人低唱,高士狂吟。”余生此时之乐,正觉神仙不啻也。会某太守以他事交卸,余亦辞去,客况萧条,几无以为归计。春林窥知其情,谓生曰:“是处岂可久居耶?当速整行装,别图安砚所,庶免关山失路,贻笑友朋。”乃潜搜所积,仅得十金,计不敷,复私卸臂上条脱,质二十余金,授生曰:“以此赠别,藉表寸心。”生感愧交萦,不禁拜倒石榴裙下,即日束装就道,致声珍重,为订后日永好,洒泪而别。噫!姬不独深于情,亦勇于义矣。寒士值天涯沦落之时,虽戚友亦鲜有过问者,况其为青楼卖笑之人哉?若春林者,诚可谓女中之侠矣。

  阿云,谷埠名妓也。年十四五,尚未梳拢,明眸善睐,窈窕多姿,肤若凝脂,腰如约素,殆江淹赋所云“气柔色靡”者也。颇能识字,解诵风诗,每一掉文,几如匡鼎解颐,不数郑家婢泥中之对也。某主政,素负才子之名,自号金粟峰头词人,自都门来粤,登临之暇,偕二三裙屐,买醉珠江,到眼莺花,绝无当意,主政因言:“珠江风月,谈者艳称,独仓山一老来此作狎邪游,大不满意。其门下士亦以为一例春色,白足拖鞋,青唇吹火一诗,丑诋不遗余力。初尝疑之,今而后知非无因也。”旋于别舫见阿云,特加赏识。云固绮龄玉貌,绰约可怜,而依依出肘下,若飞燕之傍人。酒罢宵阑,赠以四绝句,为写之团扇。此亦珠江一段佳话也。诗云:

  饮罢葡萄尽醉归,画船红烛扬残辉。

  巫云入夜浓如许,漫向劳人梦里飞。

  良宵风月快清谈,十里波光色蔚蓝。

  座倚雏鬓嘲暂解,反教人笑宝儿憨。

  玉笛风声谱落梅,珠江锦绣枉成堆。

  垂髫人唱黄河远,艳绝旗亭第二回。

  仿佛湖州看水嬉,三生杜牧本情痴。

  他年领郡来宜早,莫待成阴子满枝。

  后为有力者以千金脱籍去,犹清净女儿身也,携之至任,宠爱专房云。

  素云,姓郑氏,西京人。年十六,从母徙吴门,家贫,遂隶乐籍,顾不轻见人,人亦知之者少。素云丰神娟秀,举止端妍,而一种旖旎风流之态,能令人意消。工音律,善琵琶,时于花前月底,聊以自娱,而不屑为人奏也。莲乡鱼生,少负才名,仪容修美,仲春偶游城市,瞥睹姬,目眩神摇,几不自持,尾之至一处,叩关入,回眸瞩生,意有所属。生徘徊门外,不敢遽入。顷之媪出延生,生喜从之。精舍数椽,颇饶逸致,庭前花木繁绮,媪顾小鬟曰:“有客在,可唤阿素来。”须臾姬至,始知为素云。问答既已,婢进琵琶,姬挽袖拨弦,为《湘妃怨》一阕,随鼓随歌,音节委婉,生志乱情迷,痴坐不语。姬瞷媪出,谓生曰:“蓬门陋质,溷迹风尘,得遇郎君,实出万幸,倘不以花柳见轻,可侍巾栉。”生沉吟良久,答以家贫。姬曰:“义合情深,虽贫何害!妾揣郎意,殆为河东狮耳。请勿复言,但频来,应无不可者。”生颔之,自是日必一至,情好甚笃,虽未谐鸳梦,而灵犀一点,固已脉脉相通。生因事归半月,梦魂萦绕,乘间往访,坐久不出,急问媪,媪笑曰:“尚问阿素耶?三日前为西泠阮公子窜取去矣。郎君早几日来,尚得一见。”生闻之于邑,侦知阮寓,作书遗姬,姬得书洒泪终夕。乘阮出,复生书曰:“自入侯门,身同禁锢,正深怀念,忽奉朵云,诵绮语之缠绵,益私悰之怅惘。红楼十二,目断飞鸿,既难效红拂之私奔,又未若绿珠之授命。愁城固结,恨海谁填,一日六时,回肠百折矣。惟愿萧郎,别缔良偶,薄命烟花,勿以为念。”生览之,怅然若有所失,从此杜门谢迹,不作寻芳梦云。

  珍姑,字可瓜,玉貌韶年,丰姿娟好,虽居平康,而不屑效倚门龌龊态,闭关却扫,惟二三文士雅流,得见其面,至亦惟按曲征歌,捧觞侑酒而已。以是纨袴鹾茵,游狎邪者,多不喜往,故名不甚着于章台间。李生非熊,蕴藉人也,一日独游城北,中途遇姬,与姬偕行,爱而遥尾之,姬亦掠鬓整衣,时频回首。至一曲巷,媪先推扉,姬秋波斜溜而入。生蹀躞户外,无由得进,因默识其地而归。翌日复往,双环半掩,斜角有酒楼,迳登小饮,适有友至,添樽更酌。言次媪携榼出,友笑指曰:“伊家殆有佳客矣。”生乃乘机详询之,惊勾栏中生得有此丽人。友约暇日往访。生颔之。夕阳渐堕,半醉而别。越日晨起,修容易服而出,迳往叩扉。媪见生,即曰:“珍姑昨遇郎君来矣!”女搴箔相迎,欢然笑语,情如旧识。款洽间,媪曰:“郎君来大好,惜无佳品饷客,枣糕瓜子,只佐清谈,得毋饥否?”姬令备早炊,留生小宴。自后过从不时,缱绻殊甚,每思作合,未得良媒,因填《蝶恋花》一阕以志感,用醉翁韵云:

  不识相思根几许,剪断还黏,缕缕心头数。襟袖偎香酣梦处,分明霜印迢迢路。流水年华容易暮。月影移花,那得留莺住?软语商伊伊不语,欲抛为惩难抛去?

  其情缠绵婉转,一往而深如此。后姬卒于归生为正室,伉俪I可极相得云。

  屈大姑,汉皋人。年十七八,貌不过中人,而媚态流逸,丰致娉婷,见之者,未有不色授魂与也。父业屠,以年迈家贫,而又无子,乃使大姑堕入烟花,倚门卖笑,籍夜合赀以为食。未必非老屠之孽报也。汉皋多私娼,名为住家,妓止一二人,客来无载酒听曲之事,惟月上柳梢,作巫山佳梦而已。大姑失身此中,无殊火坑,思欲自拔,而未得其人。孝感县某令史,与之昵,每解税至省,必息装于大姑所。往来既稠,情好愈密。然大姑迫于其父,欲嫁不能。令史本无多金,又惧妻妒,亦踌躇而不敢。二人辗转筹思,计无所出,因易同心之结,而为同穴之期,未成鹣鲽之盟,先筑鸳鸯之家。七夕向晚,双星渡河,相与涕泪私语,忽又熏沐易新衣,鸨母心疑之。夜阑置酒对酌,盈盈相视,大有悲惨色。时户已闭,鸨母穴隙窥之,则见二人始则饮泣,继则无声,以阿芙蓉膏倾入酒樽。鸨母睹此情景,疾呼破扉而入,急泼鸩酒于地。细诘缘由,乃知为种情之深也。夫大姑为妓中下乘,而令史不过县内一胥吏耳,情缘既缔,固结而不可解,至以身殉,安得谓非世之情种哉!灵芬馆主曰:“惟儿女之痴情,为人天所动色。”我亦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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