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向徐霞客望了一眼,凛然道:“年轻人,别管闲事,你走吧!”
徐霞客的心中,实在是充满了疑惑,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他已知的梗概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死去了多年后,看起来还像是活人在睡觉一样,而这个女人,昨晚还在,今天却不见了,他一生之中遇到的怪事不少,可是却还未曾有怪到这样子的!他自然不想就此离开这里!
可是,这里发生的事情再怪,他毕竟是一个偶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在人家要求他离开的时候,他没有理由想赖着不走的。
他迅速地想了一想,决定玩弄一下手法,使自己可以留下来,他以一种相当冷峻的口吻道:“看起来,这里发生的事,很有犯罪的意味,至少,有一具尸体不见了!”
老者一扬眉:“你是差役?”
徐霞客想不到对方会一下子直接这样反问,他感到狼狈,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道:“是,所以我要留下来,知道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一点也没有被吓倒的样子,只是口角挂着不屑的冷笑,道:“我会告诉周县令,叫他告诉你,离我远一点!”
徐霞客陡然一怔,他当然不是差役,可是周县令是当地县令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早已看出那老者气度非凡,不是寻常人,但却也未曾想到,他可以如此有背景,看来,他假冒不下去了!
别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或者会继续掩饰下去,但徐霞客是一个性格十分爽朗的人,他歉然笑了一下:“真对不起,我其实不是差役,只不过因为好奇,所以想留下来!”
老者“哦”地一声,也没有什么发怒,反倒有点欣赏徐霞客的坦率,可是却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徐霞客离去。
徐霞客忙道:“在这里发生的事,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是不是?我经历过不少很离奇的事,或许,在这件事中,我也能提供一点帮助?”
老者“哼”的一声:“你还是走吧,我的事,没有人能帮得了”
徐霞客十分失望:“至少,让我知道一下梗概?”
老者仍然摇着头。
徐霞客无计可施,只好道:“这里相当荒凉,请允许我陪着你,到刚才那人带着他的女朋友回来。”
这一次,那老者倒没有反对,只是“嗯”了一声,徐霞客问:“先生贵姓?”
那老者淡淡地答:“冷”
徐霞客呆了一呆,“冷”是一个不常见的姓氏,但是这个姓,有一个时期,在这一带却是极其喧哗的一个姓,几乎无人不知。
徐霞客立时想到,这老者的气度慑人,可能和这个姓氏家族有点关系,所以他恭维了一句:“原来是冷先生,冷先生府上是河南?”
那老者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情形不准备的徐霞客再说话,徐霞客又搭讪了几句,得不到回答,不免十分尴尬,他来回踱了几步,又来到那张画像之前,画像中那美丽的女人,眼球像是会随着着她的人转动一样,徐霞客又不禁由衷地赞叹:“世界上原来有这样美丽的女人!”
那老者忽然说了一句:“没有!”
徐霞客呆了一呆,那老者肯开口和他说话,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他又不明白那老者说:“没有”是什么意思。他直觉的反应是:难道这一幅画像,不是一张画像?可是刚才那人又说昨晚看到,躺在棺材中的死人,和相睡上的一模一样。
事情似乎越来越迷离了,在义庄的这样一间房间里,一具空棺材,一个美丽之极的美女像,一个身份神秘,举止怪异的老者,再加上他这个偶然参加进来的陌生人,真是神秘!
徐霞客呆了片刻,才道:“没有?那……是画家的想像?”老者却又摇了摇头:“不是!”
徐霞客闷哼了一声,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问才好了,他只好道:“刚才你说没有这样美丽的女人?”
老者的回答更令人惊愕:“她不是女人!”
徐霞客在惊愕之余,反倒笑了起来:“别告诉我她是一个男人!”
老者十分恼怒:“当然不是!”
徐霞客举起了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来:“好,我放弃了,因为我不明白你的话。”
老者叹了一声,他那一下叹息声,听了令人心直往下沉,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辛酸和伤感、思念和愤懑,徐霞客本来在听了他几句莫名其妙的回答之后,认为那老者是在戏弄他。
可是他这时,却可以知道,会发出那样叹息声来的人,自已的心情,不知多么沉重,决不会再有心情去戏弄他人的了。
老者又叹了一声之后,又道:“不明白?其实很容易明白:她不是人。”
徐霞客更呆住了,不是人!那是什么意思?画像上的美女,有着那么完美的容貌,令得任何人一看之下都会被她吸引,不是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徐霞客已经多少可以看出,那老者和美女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最可能的关系,当然是情侣,或者是夫妻。
把已经逝世了的恋人,在深刻的思念中神化,这确是很常有的事,徐霞客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是你心目中的仙女!”
徐霞客自以为这样说,十分得体,可是那老者却立即瞪了他一眼,徐霞客只好道:“好了,她就是仙女!”
这样去讨好别人,本来是徐霞客绝不屑做的事,但这时候,徐霞客那样说,倒并不是为了讨好那老者,而是真心地在赞美画像中的美女。
那老者听了徐霞客的话,发了一会怔,才道:“我是把她当仙女的,可是她说她不是仙女。”
徐霞客的好奇心,被那老者断断续续的话,引发到了顶点,那使他忍不住问:“那么,她是什么?”
老者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她自己就——”
老者在开始讲的时候,全然是沉浸在缅怀往事的情绪之中,自然而然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讲了一半之际,他陡然醒觉了,想起了不必在陌生人之前讲那么多,所以他陡然住了口,连看也不再向徐霞客看一眼,徐霞客却不肯罢休,又问了一些问题,可是老者一直没有再开口。
徐霞客看了看天色,刘由去了大半个时辰了,随时会回来,他回来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借口留在这里了,非得把那老者的话问清楚不可。
本来,那老者说的话,绝不合任何逻辑,尽可以把那话当作是胡言乱语,可是老者在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和那种叹息声,却又让人相信他不是胡言乱语,令得听了话的徐霞客,非要寻根探底不可。
他想了一想,才道:“世上有许多奇怪而不可思议的事,比如灵魂有时都可以离开身体。”
老者动了一下,陡然低声说一句“身体!身体又是什么呢?”
徐霞客立时抓住了那句话:“冷先生,你在问我身体是什么吗?”
老者望了望一眼:“好,算是我在问你,你能回答得出来吗?”徐霞客立时道:“最简单的回答是:人的身体,是各种各样不同血肉的组合,一点一点发展成长而成。”
老者摇头:“这种回答,我听得太多了!”
徐霞客有点无可奈何:“这是唯一的回答,或者说,身体是由骨胳、肌肉、皮肤、血液组成的,但实际是一样的。”
老者仍然摇头,看了看表,望了望门外,神情有点焦急,徐霞客却希望刘由越迟回来越好,老者又叹了一声:“你说的那个灵魂的事,的确很奇特,向我详细地说说,我有兴趣听。”
徐霞客心中暗笑,心想这种事多了,当下随便说了一个听得的传说,老者真的用心听着,徐霞客大约花了半个时辰就讲完了,老者像是在思索什么,但随即又摇着头:“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徐霞客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这个老者的身上,一定也发生过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却和他刚才讲的不一样,在他才提及这件事之际,老者可能认为有相同之处,所以才耐心听他讲的。
徐霞客装成随口发问的样子:“那么,冷先生的遭遇是怎样的呢?”
老者向徐霞客向了一眼,没有开口外面已传来刘由的声音:“快来,那位先生答应给我很多钱!”
徐霞客叹了一口气,他已没有赖着不走的理由了,那老者的神情也开始紧张了起来,在门口,刘由已经拉着十三太保,走了进来。
十三太保一进来,看到了只有一套衣服在的棺木,吓得紧紧抓住了刘由的手臂。
刘由推着她:“快对这位先生说!”
十三太保打着颤:“昨天晚上……不关我的事,是他要我一起来的……我……他托着棺盖,我看到了一个女人躺着,一想起死了那么久的女人不会那么好看,我害怕……就逃了出去!”
老者似乎紧张得顾不得再理会徐霞客是不是还在,指着那画像,盯着十三太保:“就是那画像上的?”
十三太保连连点头,老者又问:“不是眼花?”
十三太保望向刘由:“不是,他也看到的,这……女人到哪里去了?”
老者又是一声长叹:“我要是知道她到哪里去就好了,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找回来。”
他说着,立时发现眼前的一男一女,低级庸俗,绝不是听他讲话的材料,就不再讲下去,转过身,看到了还留着不走的徐霞客,徐霞客抱歉地笑了一下,那老者没有什么表示,来到灵枢前,伸手缓缓抚弄着棺内的那套白缎子衣服,他手指的动作是如此之轻柔和充满了感情,像是他在抚摸的不是一件没有生命的衣服。
徐霞客屏住了气息,尽管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但是也不忍心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去打扰对方。
那老者过了了好久,才又长叹一声,俯身想把棺盖抬起来,徐霞客忙过去帮他,把棺盖盖好,老者向着徐霞客,上唇掀动了几次,像是道谢,但是他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伸手在棺盖上抚摸了片刻,低声地叫着:“宝狐!宝狐!”
徐霞客听出他是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自然是画像上的那个美人。
然后,他取出一张名片,翻过来,迅速地写了两行字,转过身,把名片交给刘由:“到天下钱庄去找大老板,你们两人,每人可以得到一千两。”刘由和十三太保两人吓呆了,像是木头人一样,一动也不动,老者把名片放在刘由的手上,就握着手杖,向外慢慢地走了出去。
徐霞客望着那老者的背影,这时看来他有点衰老的样子,但是徐霞客看过他身手的矫捷,知道他这种衷老和缓慢,甚至要拄杖而行,全是心理上的一种异常的重压形成的。
等到那老者走了出去,徐霞客决不定是不是可以追上去之际,刘由才陡地叫了起来:“每人一千两,十三太保,每人一千两!”他一面叫着,一面把那张名片取出来看看,名片后面写的那两行字,他显然一个也认不出来,所以他立时又现出十他疑惑神色,向徐霞客望来,问:“先生,真能……凭这个向钱庄去拿钱?”
徐霞客走了过去,在刘由手中,去看那名片后面写的字,竟然是梵文,徐霞客倒可以认得的,先是一个称呼,多半是天下钱庄的大老板,然后简单写着:“来见你的一男一女,每人支给一千两。”再下面,是一个龙飞凤舞式的签名。
徐霞客看着,刘由焦急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徐霞客道:“那要看这名片是什么人的!”
他示意刘由把名片翻过来,刘由一翻手,徐霞客就看到了名片上写着三个汉字:“冷自泉。”
徐霞客一看到了这个名字,“啊”地一声,不由自主地惊呼了起来!
刘由看到徐霞客吃惊,更加焦急,道:“怎么样?”
徐霞客已急急向外走去,一面挥手道:“快到钱庄去吧,没有问题!”
徐霞客这时,已经知道了那老者的身份,他真后悔刚才在请教发对方贵姓之后,没有再请教大名!
他只以为那老者可能和那个一度极其喧哗的家庭有关,但却没有想到,那老者根本就是这个极倾朝野,富可抵国,手握百万兵符,叱咤风去的中心人物。
可是,当他奔到义庄的门口时,那老者的黑色大马车,已经踪影不见了!
徐霞客呆了一呆,估计他可能回市区去,他用极快的速度,奔向他自己的车子,不等喘定气,就催促车夫赶车,驶向了通往市区的道路。
可是他一直没有在路上发现那辆黑色的大马车。徐霞客还不死心,在路上转了好几个圈子,一直到下午,还是一无发现,这才回到了旅店。
他这几天来的遭遇,真是奇特之极,他遇到了一件怪事,而这件怪事中的主要人物,竟然是那么不平凡的一个人!虽然,时易事迁,冷自泉这个人,在军事和政治上,都已不能再起到什么作用,但是他至少还是大富豪之一,那是真正的富豪,徐霞客一回旅店,就急急忙忙坐在桌边回忆,不到半时辰,他就可以替冷自泉写出一个简略的小传来.
冷自泉出生在动乱时期,他的父亲是手握兵符的大元帅,他的叔父是政治上的领袖,他的舅父掌握了一国的财政,而他是这个家庭的唯一的男性传人.
这是一个全国嘱目的地位,早在他周游列国之时,就已经声名在外了。人人都以为他将来大有发展,然而,在一次有众多外国人士参加的宴会上,冷自泉像是突然消失了!
像冷自泉这样举世瞩目的人物,他的失踪,自然不是普通人的消失,而是更多指他在政治军事舞台上的消失而言的。
在那次宴会后第三天,就有正式的命令,委任他为常将军,并且也安排了隆重就职典礼,顺便请参加了宴会之后,还没有回国的各国要人,到场观礼。
可是,典礼的最重要人物——冷自泉,竟然没有出席他自己的就职典礼!
典礼的余波是,从此之后,冷自泉这个人就“消失”了。
以后,他一直成为人谈论的资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似乎完全没有人知道。
有人,还在河南的冷家大宅中看到过冷自泉,看来他的健康极度良好,一点不像有病,为什么如日中天的冷自泉,忽然会起了那么大转变?
当政局动乱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想起冷自泉来,但是全然不起作用,看来冷自泉是彻底消失了。
一直到战争不断爆发,政治局势变了又变,冷自泉的名字,随着他家庭的政治、军事力量的衰落,而渐渐被人淡忘了。
但是,他曾是那么万众瞩目的一个光辉人物。